从正殿里退出来,乔嗣柔没有回西配殿,而是带着青桃出了鸾仪宫,漫无目的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她在宫中没有交好的嫔妃,唯一一个私交尚可的林婕妤住在与她关系恶劣的洛昭华宫里,在宫中四处游荡容易引人猜忌,她犹豫了片刻,只能向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此时已接近傍晚,盛夏的阳光明媚,徐徐微风吹散了暑热,两边墙上有茂密的枝叶探出头来,在地上留下斑驳的树影。
乔嗣柔带着青桃穿过御花园的花丛,路过与谢翎相会过的假山,在一处槐树下停下脚步。
不远处有个八角凉亭,凉亭悬在池塘之上,塘中盛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莲,亭中大公主正带着大皇子趴在栏杆边喂鱼,四处围着许多宫女嬷嬷,几乎水泄不通。
透过重重人群,依稀可听见稚嫩的童声。
乔嗣柔没有过去,而是走到池塘对面不远处的另一个凉亭中,遥遥看着他们。
许是因为母亲早逝,赵月龄虽然只有七岁,举手投足却透着超乎常人的稳重大方。她生得和赵珏很是相似,凤眼高鼻,身形高挑,一张满是稚气的小脸很是严肃,不苟言笑,手下的动作却是极温柔的,显然十分疼爱身边的弟弟。
大皇子赵宜霖伸着胖胖的小手往水中撒着鱼食,见到活蹦乱跳的大金鱼纷纷凑过来抢,抿着嘴笑了,手中的动作更快了些,大大的眼睛满是好奇与欢快,看起来比那日在宴席上开朗了许多。
乔嗣柔半是欣慰、半是心酸地看着他们,不经意间,与赵月龄的目光直直对上。
她微微一笑,对着大公主福身以示尊敬,轻巧地移开了目光。
赵月龄冷漠地收回视线,问身边的嬷嬷:“那是谁?”
嬷嬷仔细地看了看乔嗣柔的方向,方有些不确定地回道:“那是……住在鸾仪宫西配殿的乔婕妤罢。”大公主和大皇子很少出门走动,能见到妃嫔的机会不多,乔嗣柔出门更少,入宫也不久,这些嬷嬷还真不曾见过她。
赵月龄一怔,就是那个据说生得很像她母亲的乔婕妤?父皇的新宠?
池塘中水波荡漾,映着金黄的阳光,波光粼粼,水边烟柳弄晴、芳草侵阶,一片生动的夏景。
乔嗣柔看着远处的景色,久久出神。
青桃轻轻提醒道:“婕妤,有人来了。”
她转身,只见赵月龄牵着赵宜霖正向这边走来,一行人浩浩荡荡,气势非凡。
待他们进了凉亭,乔嗣柔福身行礼:“见过两位殿下。”
赵月龄低声叫起,牵着弟弟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道:“婕妤也坐罢。”
乔嗣柔度其身份,只在栏杆边的位置上坐了,低眉顺眼地沉默着。
赵月龄不愧是一国公主,即使对她很是好奇,也只是用眼神轻轻划过她的脸,看着这张据说很像母亲的脸,她没有生出任何愤恨,满心只有怅惘和遗憾。
往日里,妃嫔见了他们,总是小心讨好,妄想着等谢贵嫔身故,自己能成为他们下一任的养母。眼前这位乔婕妤倒是不同,不卑不亢,不远不近。赵月龄心想,难怪父皇喜欢。喜欢这一个,总比喜欢那个王淑妃要好。
亭中安静得只有风声和水声,乔嗣柔略抬起了头,对着两个孩子道:“现在正值酷暑,暑气熏蒸、火日炙人,两位殿下要小心身子,不要在外久留。”
她的眼神很温和,声音又柔又轻。
赵月龄大大方方道:“多谢婕妤提醒。”冷漠的凤眼中却闪过一丝疑惑。
这位乔婕妤似乎很是不同。宫中传言说她温柔沉静,身边的嬷嬷说她很有心计和手段,此刻,赵月龄只看到一个充满善意的、一身温暖的女子。她想起嬷嬷数日的教导,不由心生警惕:“婕妤今日为何会来这里?”
乔嗣柔将那分警惕看在眼里,回答:“方才刚刚烹过茶,坐得久了,浑身酸软,便想着寻个地方走动走动,不知不觉便到了这里,可是打扰到两位殿下了?”她动了动,一副随时可以起身告辞的样子。
赵月龄心中的警惕淡了几分,道:“没有打扰,只是寻常见不得婕妤,有几分好奇罢了。”
乔嗣柔浅浅一笑。
一边的赵宜霖从进了凉亭便一直扑闪着大眼睛巴巴地看着她,此时突然扶着桌子从石凳上跳了下去,迈着小短腿走了过来,抓住她的衣角,仰头看着她。
赵月龄唤了声:“宜霖!”
赵宜霖动也不动地盯着她,白白嫩嫩的脸上五官精致,轮廓略有赵珏的影子,眉眼却与乔嗣柔相似。他笑了,脸颊鼓起一个惹人怜爱的弧度:“我想让你抱抱……可以吗?”
乔嗣柔惊讶地看着他,心中千肯万肯,面上还要无措地看向赵月龄,询问道:“殿下?”
赵月龄看着弟弟渴望的眼神,缓缓点了头。
乔嗣柔将小小的男孩温柔地抱了起来,放到自己的膝上,从青桃手中接过团扇,一手揽着他,一手轻轻打着扇。娴熟的动作让她自己都惊讶了起来。
小宜霖好奇地仰头望着她,柔顺地依偎在她的怀里。
一阵风吹来,乔嗣柔拿团扇挡了挡小宜霖的眼睛,又小心地为他拨开眼前的发丝。
赵月龄定定地看着这一幕,眼圈通红,立刻转过身去,看着亭外的一片花海。
小宜霖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听得她的心快化了:“娘娘,你身上好香,这是什么味道?”
乔嗣柔的位份还不足以被称为娘娘,亭中人却都没有提醒,她轻轻道:“我没有熏香,也没有戴香囊,这大概是……高兴的味道?一整天都开开心心的,身上也闻起来香香的罢,只可惜我自己闻不到。”
小宜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怀中的孩童又香又软,乔嗣柔低头看着他小小的发顶,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被折断,才堪堪忍住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大哭一场的冲动。
敏感的孩子却还是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再次仰头,看着她有些不自然的情绪,问:“娘娘,你怎么了?”他从乔嗣柔身上跳下去,过去牵了姐姐的手,又问:“阿姐,你怎么不高兴了?娘娘也不高兴了?”
乔嗣柔对上赵月龄微红的眼睛,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轻声解释:“是我有些失态了,两位殿下莫怪罪。只是我突然想起家中的小侄子,与皇子殿下一般年纪,若我不曾进宫,一直伴在他左右……请两位殿下见谅。”
赵月龄摇摇头:“无碍。”
她又蹲下身,与赵宜霖平平对视,道:“今日出门了许久了,谢娘娘恐怕会担心,咱们回去罢?”
赵宜霖乖巧地点点头。
赵月龄对乔嗣柔颔首示意,带着弟弟渐渐远去。
乔嗣柔看着他们的背影,久久不语。
青桃轻声问道:“婕妤,您方才究竟怎么了?”乔嗣柔说她是想起了家中的小侄子,一是伤感才失了态,可是乔家的两位公子都不曾婚配,哪来的什么侄子?
乔嗣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沉默了许久,才道:“只是可怜这两个孩子年幼失母,忆起了我远在零陵的父亲和姨娘罢了。”
闻言,青桃有些伤感地看了看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陪着她往回走。
————
当日,夜已深,寂静无声。
乔嗣柔从噩梦中醒来,一身冷汗,身体都是颤抖的。她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掀开帘子,双眼通红地看着在卧房里守夜的素纨。
素纨听到动静,执了一盏灯火走近床边,柔声问:“婕妤,您怎么了?”
昏暗的光线掩盖住乔嗣柔眼中的冷意,她一把拉住素纨的衣襟,恶狠狠地问:“你告诉我,进宫前那日,你为什么要替我去验身?”那日的嬷嬷自然是谢翎打点好了的,素纨却还特意换上她的衣服、花了一整夜易容成她的样子、冒着极大的风险,替她去见嬷嬷。
素纨被她拽得身形一晃,险些将灯丢了出去。她震惊地将灯放好,看着乔嗣柔有些癫狂的样子,急忙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您怎么了?您不是知道的吗?当时您一身伤痕还未消退,那样可过不了验身……而且,您与公子多年不曾见面,又失去了记忆,婢子也不知道您……”
是了,她前尘尽忘,被救下时奄奄一息、满身伤口,谁知道她还是不是完璧之身?
乔嗣柔茫然地看着素纨,大口喘息了几下,再次颤声发问:“我姐姐……乐茗她……真的已经死了吗?”
话一出口,她也有些绝望。
宫闱深处,刚刚生产完的乐茗,怎可能突破王氏的重围?
素纨无声地叹了口气,上了床榻,温柔地环抱住她:“您知道的……不要再想了,正如公子所言,逝者已逝,过去的事已然过去,咱们能做的,只有将现在和将来的事做好……我知道您今日见着了两位殿下心中不痛快,但是您想,将来您若成了皇后,两位殿下不还是要交由您来抚养?”
“不要再想了……”
“昭昭姑娘,不要再想了……”
听着她温柔的声音,乔嗣柔脱力般松开了手,软倒在床上,含泪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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