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端午宴上见过谢翎的之后,乔嗣柔做了一个梦。

    梦里烈日炎炎,耳畔全是蝉鸣,她浑身是伤地躺在竹床上,猛地睁眼,看到的是整齐的一排竹子。那是一个清凉的竹屋,开门便是看不到尽头的竹林,林中开满野花野草,花草间没有走出去的路。

    她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想要起身,却觉得浑身上下又疼又麻,没有一丝力气。

    竹门轻轻开了,谢翎穿着宽大的黑色斗篷,露出一张冰冷的脸,他的声音似喜似悲:“昭昭,你醒了。”

    乔嗣柔茫然地眨眨眼,昭昭,是她的名字吗?

    谢翎走了进来,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顶,道:“过去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了,从今往后,世上再无乐氏,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愣愣地听着。

    梦中的画面一转,眼前出现了漫天大火,耳边传来无数人的惨叫哭喊声:

    “昭昭,好好活下去!”

    “阿姐,我不想死……”

    她只能听到凄惨的声音,看不到这些人的面容,恍惚间,面前又出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殿中悠车里的小小婴孩刚刚出生,床榻之上的母亲含恨断了气。

    谢翎说,她是淮南王的幼女乐昭,是乐皇后的妹妹,乐世子的姐姐,是他和谢颐的表妹。

    谢翎还说,淮南一案,王氏筹谋已久,她的父母、幼弟被斩于剑下,长姐惊惧之下被王幼棠缢死,无数亲族、仆从被坑杀,乐氏的一切灰飞烟灭,独留她一人苟活于世。

    她想死,却心有不甘,想活,却寻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如一棵浮木,无依无靠,随波逐流。

    她意志消沉,形容枯槁,想与王氏同归于尽之际,被谢翎拦下。

    再次醒来,谢翎的眼神和语气都带着她看不懂的意味:“你执意如此,我不拦,我亦对王氏恨之入骨,只是此路凶险万分,你可想好了?”

    她凄惨地笑了笑:“最坏不过丢一条命,我本是死里逃生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谢翎沉默许久,终是说:“好。”

    “从今往后,你便是零陵太守乔濂的女儿,乔嗣柔。”

    梦醒之后,她真的变成了乔嗣柔。

    床帐之外已经透着明媚的阳光,她拉了拉被角,将眼泪抹下,平复了许久,方沙哑着声音唤人进来。

    这是个噩梦,亦是她仅存的对家人的回忆,是她前行的动力。

    当天夜里,乔嗣柔换上宫女的服饰,独自翻墙出了鸾仪宫。

    拜王皇后的大肆整顿所赐,如今宫中的宵禁十分严格,夜深人静,路上仅有巡视的侍卫有规律地来来回回。

    她早就摸清了侍卫巡视的路线,脚步轻快地拐了几个弯,不过片刻,便上了御花园的假山。

    这是她与萧美人缠斗的地方,隐蔽,视野好,巡视的侍卫不会过来,即使有人路过,假山上的人也会立刻发现。

    凉亭中已经有人等在那里。

    乔嗣柔脚步慢了下来,压低声音,对着那人嘲讽道:“谢大公子大驾光临,请恕小女子未能远迎。”即使这人救了她的性命、给她新身份、处处助她,她仍是不能忘记,当年踏破淮南王府的铁骑中,有他的身影。

    石柱边一个漆黑的身影慢慢转身,正是端午宴上刚刚见过的谢翎。

    谢翎目光森冷地看着她走近,对她的讽刺置若罔闻,待乔嗣柔站定后,他伸出一只手来,手心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纸包。

    “这等小事还劳烦谢公子亲自来一趟?”乔嗣柔抬手去拿,刚到碰到那个小纸包,谢翎的手却收了回去。她顿时烦躁起来,声音冷了下去,“你这是何意?”

    谢翎沉沉地看着她,眼底埋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清冷的月光一照,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冰冷,他冷然道:“这是五石散。”

    “我当然知道。”

    “你要这个做什么?”

    乔嗣柔不耐烦地逼近两步,掌中运力,伸手要夺,却被他轻易躲开。

    她冷笑一声,狠辣地出手,与谢翎动起手来。

    两招之后,谢翎占了上风,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牢牢制住。谢翎不顾她的挣扎,低声道:“既然进了宫,自然会有些阴私手段,我不会干涉,但这种东西是犯忌讳的,不论是你用还是给陛下用,都会后患无穷,我不会看着你自寻死路。”语气虽冷,言语却是含着关切的。

    闻言,乔嗣柔挣扎的力道松了下来,看着他阴沉的脸,正色道:“我晓得,这并不是给我和陛下的,是我用来防患于未然、用来保命而已。这东西量用的少了,不会伤到人的根本,更不会被发现,我有分寸。”

    谢翎这才放开手,将五石散交到她的手上。

    乔嗣柔将小药包谨慎地收好,问:“你专门来一趟,就是为了说这个?”他们私下里会面太过危险,若不是有一定要当面说的事,谢翎不会叫她出来。

    谢翎转身,走到亭子的另一侧,凛然道:“陛下有意南巡,此事瞒得很紧,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南巡?为何此时会南巡?赵珏登基之后,王侍中等人把持朝政,王太后控制宫闱,宫里宫外到处是王氏的人,至今也没有改变多少。赵珏根基未稳,贸然出巡过于危险了。

    乔嗣柔不解地拧起眉头,在石凳上坐下,扶额沉思了一会儿,问:“会带谁去?”

    谢翎回道:“未定。宫外的那几家大约都会有人跟去,宫里的人,大抵会带上大公主和大皇子,也许还有太后,其余的,怕是陛下也还没想好。”

    大公主和大皇子?乔嗣柔了然,怕是赵珏也不放心独留两个孩子在宫内罢。

    她沉思之际,又听谢翎说:“南巡大多时候都在船上,一切从简,行事会方便些,你若能跟去,兴许会从中得益。”

    她自然是想去的,但还得看赵珏的意思。他们二人如今关系微妙,虽然彼此都有互相利用之意,但互不信任,她很难开口向赵珏要求什么。

    “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她看了看谢翎,问,“你也会去吗?”

    谢翎沉默地点点头。

    若谢翎也在,行事会更加方便。乔嗣柔打定了主意,回去要好好想想怎样确保自己能跟去。

    她在一边沉思,谢翎在另一边欲言又止。他踯躅片刻,上前来,轻声道:“你已经去了三次承恩殿了,可有……消息?”

    乔嗣柔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消息?”

    谢翎闭上眼,缓缓道:“孕事。”

    乔嗣柔从未真正侍过寝,谈什么孕事?她却不想将有关赵珏的事告诉他,只道:“没有消息,我现在根基未稳,不宜有孕。”她心里清楚,若她有孕,接下来只会有两种结果,一,她成为众矢之的,与皇后反目成仇,王氏姐妹重归于好、齐心协力;二,她被太后去母留子。无论哪一种,都会让她的苦心经营轰然倒塌。

    谢翎又提出了另一个她不能有孕的原因:“你若生下皇子,昭明宫的那一位恐怕危矣。”

    谢贵嫔的昭明宫,抚养着大皇子和大公主。他指的是大皇子赵宜霖。

    乔嗣柔霎时站起身,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谢翎死死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以为,太后频频给陛下物色妃嫔,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生下皇子。这个乔嗣柔也知道,但是,即使生下来了新的皇子,又能如何?她怀疑谢翎在恐吓她,冷声道:“即使有皇子降生,又能如何?王氏还敢杀了陛下另立幼主?那要你们谢氏有何用!”

    谢翎的声音依旧平淡:“有了不带乐氏血脉的皇子,皇后和淑妃便可抱去亲自抚养,不必等这孩子长大,只要他们想立太子,宜霖就是最大的威胁。”

    乐皇后死了,仍是元后,宜霖作为赵珏名副其实的嫡长子,必定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以王太后的狠毒,恐怕一旦有新的皇子诞生,她便会提前出手,为将来扫清障碍。

    现在不动手,不过是怕赵珏没有子嗣、朝堂不稳罢了。

    听了谢翎的话,乔嗣柔怔怔地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苦思之后,信了七八分。她回忆着在麟阳殿看到的那个白白嫩嫩的侧脸,心情无比沉重,道:“我知道了。”

    她与赵珏暂时不会有孕,即便其他妃嫔有孕,她也会再想办法。

    不过。

    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她心中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道:“下次,让人给我送些麝香来。”

    麝香是珍稀的香料,产量极少,每一小粒都有记录在册,很难弄到手,但是这对于谢翎来说,并不难。

    “你发觉有人怀孕了?”

    乔嗣柔摇摇头:“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谢翎答应了。

    乔嗣柔想起昭明宫的谢贵嫔,那是眼前这人的嫡亲妹妹,也曾是她的表姐妹,她犹疑地又问了一句:“以前的人和事总是过于陌生,谢贵嫔她果真病得下不了床?那她为何会入宫呢?”

    谢翎听得眉头一皱,道:“皇命难违。”

    见他面色难看,乔嗣柔不再追问,确认了没有其他事,她便下了假山,估计着侍卫巡视的时间,贴着墙根,回了西配殿。

    西配殿的床榻之上,素纨听到有开门的声音,立刻起身相迎:“您回来了,一切可还顺利?”

    乔嗣柔将衣裳换下,轻轻点头。

    待躺在了床上,她问素纨:“你是谢家人,可曾见过谢贵嫔?”

    素纨回答:“婢子一直在京外,不曾见过。”

    “谢贵嫔从什么时候起身子不好的?”

    “大约就是这几年罢……”

    乔嗣柔总觉得事有蹊跷,却无法一探究竟,只得压下了心中的疑惑,又问:“你精通医理,可知道麝香是何种味道?”

    素纨不知她为何这样问,想了想,方道:“麝香珍贵少见,婢子没有亲自闻过,只从医书上见过,据说没经过处理的麝香奇臭无比,处理之后才能散发出香味来,香味也分许多种,有的味道甜香、有的辛辣、有的闻起来颇像陈腐的旧木……”

    乔嗣柔静静听着,将素纨所说的一一记下,。

    她闭上眼睛,仔细回忆着从前闻过的雪松的气味,慢慢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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