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靖安七年,仲春二月。

    一场春雨缠绵许久,淅淅沥沥,时起时停,伴着日夜呼啸的南风,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浸透翻新,晨间朦胧的日光一照,连巷子里的青砖都是鲜亮的。

    一辆青篷马车穿过长安城的中心大道,缓缓向西山驶去。

    马车内,一个妙龄女子掀开了纱帘的一角。她穿着月白长裙,外罩碧色夹袄,身披石青斗篷,眉清目秀,体态孱弱,目光沉静,眼底似有化不开的忧郁。

    她原本姓乐,如今有了新的名字——乔嗣柔。

    乔嗣柔掀着纱帘,怔怔地向外看去。

    马车已经驶出内城好长一段距离了,窗外却还是熟悉的青瓦灰墙,路边的房屋一个接一个地挨着,其间夹着深深的巷子,住了许多人家。重重叠叠的青瓦之后是广阔的农田,农田间又夹杂了水塘与树林,更远的青山上郁郁葱葱,一眼望去,满是盎然的春意。

    微风穿过这一角纱帘吹到她的脸上,带来一阵湿凉,鼻尖是清新的青草香。

    这是春季的长安城,温暖而湿润,熟悉又陌生。

    旁边慈眉善目的妇人伸手为她拉上滑落在肩的斗篷,见她看得出神,柔声问:“看见什么了?”

    乔嗣柔松手,任纱帘从她指尖滑落,遮住了窗外高高矮矮的房屋和远处的青山。她转过身端正地坐好,双手拢着斗篷,轻声道:“和城中差不多,依然有许多人家,车马行人络绎不绝,长安竟这样繁华么?走了这样远,却还到处是烟火气,纵然是一国之都,也委实令人惊叹。”

    乔夫人含笑解释道:“是也不是,这一路上的确兴旺,长安近郊却不总是如此,东西南北,仅城西略繁华些。”

    “为何?”

    乔夫人道:“不过是因为城西有座法光寺,香火颇盛,京中许多人家都常去上香,连带着这一路都繁荣昌盛。”

    法光寺,正是她们要去的地方。

    乔嗣柔刚回京的时候,便听乔夫人提起过这座大名鼎鼎的法光寺。据说法光寺所在的九华山原本只是个低矮偏僻的无名之山,数年前□□皇帝一声令下,这座小山包才被世人想起——山脚下围起青砖高墙,山腰上立起金身佛陀,短短几年光景,那个阴森荒芜的小山包便改头换面,一跃成为达官贵人最喜爱的拜佛踏青之地,连□□皇帝都曾亲临;接下来的几十年,法光寺占尽天时地利,渐渐成为长安城香火最盛的佛寺,至今,已然天下闻名。

    乔夫人感慨道:“近几年法光寺更是风光,据说正殿里的金佛有求必应,求签问道也极准的,连陛下和太后娘娘都曾去过呢。”

    乔嗣柔问:“母亲常去法光寺?”

    乔夫人答道:“平日里因要照顾你祖母,我并不常出门,只偶尔与几个交好的夫人一同出去散散心罢了。”

    “其中便有王三夫人吗?”

    “是了,也曾和三夫人来过,只是她鲜少得闲,只与她来过一次而已。”

    王三夫人是乔夫人的族妹,二人同出一族,身份却很是不同。王三夫人是沈氏嫡脉的长女,嫁的是大魏第一士族琅琊王氏;乔夫人出身沈氏旁支,夫君是一方郡守,虽端正清明,素有官声,到底有所不如。

    这位王三夫人前日突然下了帖子约乔夫人母女一同上山,言辞很是恳切。乔夫人推辞不得,只得应允,约定今日在法光寺相见。

    乔嗣柔有些奇怪地问道:“母亲,我从未见过王三夫人,她为何突然邀咱们去法光寺呢?”

    “我与她本是堂姐妹,平日里也有几分交情,你好不容易回京,她自然想要见一见。”乔夫人靠近了些,握住她的手,温柔道,“你不必拘谨,平日如何,今日便如何,你一向端庄知礼,只消按平时的样子来,任谁都挑不出错。”

    乔嗣柔听了,乖巧地点点头。

    其实,王三夫人为何突然相邀,乔嗣柔心中如明镜一般。

    前几日乔老夫人过寿,因乔濂刚好在京,宴席办得很是盛大,京中交好的人家几乎都到了,连王、谢都派了人来,其中就有王三夫人的嬷嬷。那嬷嬷替王三夫人给乔老夫人拜寿,眼神却一直往旁边的乔嗣柔身上飘,寿宴结束后不久,乔府便收到了王三夫人的帖子。

    听闻,王三夫人有个庶长子,正到了定亲的年纪。

    她能知道的事情,乔夫人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几日来乔夫人都避而不谈,更不许府中下人议论,她便只好假装不知。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九华山的山脚下。

    几个婢女嬷嬷给二人稍稍整理裙角和发髻,便扶着二人走上了通往法光寺正殿的石阶。石阶很长,一眼看不到尽头,两侧设有栏杆,栏杆外是大片盛开的杏花,枝叶花苞上还捧着昨夜的雨水,微风一吹,俱是水滴啪啪落地的声音。

    大概走了一炷香,一行人才到了正殿的金佛下。

    乔嗣柔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她仰头看了看眼前面目慈悲的佛像,学着乔夫人的样子拈香下拜,眼睛一闭,心下一片寂静。

    在普度众生的佛祖面前,她别无所求,她想求的,佛祖必定不会应允。

    拜过佛后,寺庙里的小沙弥引她们去厢房里见王三夫人。小沙弥虽常在佛祖清净之地,话却很多,一路上介绍着法光寺的好景。

    乔嗣柔静静听着,一路紧跟在乔夫人身后,小心看着身边的景色。许是世上的山寺总是相似,她走在法光寺的小径上,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来不及细细思索,王家的两个仆妇便迎了过来,端着热情恭敬的笑容请她们过去,一边对着二人嘘寒问暖,一边引她们向厢房走去。

    王三夫人的厢房位于九华山东侧的山腰上,正对着朝阳。乔家母女一进厢房,王三夫人便笑着迎了过来:“许久不见四姐姐,今日总算盼来了,一路上可还劳累?”她是个年轻的妇人,不过二十几许,衣着很是低调,看上去不过是寻常官宦人家的惯常装扮,但高髻上的雀钗和厢房里侍立着的一众仆妇婢女,还是显露出了不一般的身家地位。

    乐氏之后,琅琊王氏果然如日中天。

    乔嗣柔垂着眼睫,压下翻涌的情绪,紧随乔夫人对着王三夫人行了个礼,听身边的乔夫人回道:“一路风景如画,极有趣味,并不觉得劳累,劳您惦记了。”

    两位夫人相携在榻上坐下,略一寒暄,乔夫人方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您唤她柔姐儿便是,这些年柔姐儿一直随她父亲在外,月前才回京,您还没见过呢。”

    乔嗣柔再次对着王三夫人福身行礼,王三夫人亲手将她扶起来,一边夸赞,一边细细打量。

    乔嗣柔正值青春年少,生得很是好看。身形纤细,五官柔美,皮肤莹白,一双眼睛尤其漂亮,线条流畅,眼尾微微上挑,有一丝青涩的妩媚;明明是个有弱柳扶风之态的美人,打扮得却很是素净,且神态恭谨,举止端庄,不见分毫轻佻;面容和声音犹带稚气,神态和动作已然落落大方。

    柔而不媚,弱而不娇。

    “四姐姐家中有这样标致的孩子,这么多年我竟不得见,实在可惜。”王三夫人不住地称赞,牵着乔嗣柔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又问:“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乔嗣柔含着稍显拘谨的笑,一一答了。

    “你喜欢读书写字?平日里读什么书?可读过宋玉的高唐赋?”

    乔嗣柔轻声答道:“不曾读过,平日里只随父亲读史。”

    乔夫人解释道:“我家郎君好读史,素日不喜看其他,尤其不读辞赋,也不许儿女们读,让您见笑了。”

    王三夫人却更高兴了,笑得很是开怀,嗔道:“这有什么见笑?读史的孩子稳重,是好事呢。我家杉哥儿倒是通诗通赋,素日里好动的很,他若也能这样多读读史记、汉书,我求之不得呢。”这样说着,她摘下一支珠钗、一对玉镯给乔嗣柔戴上,又让人捧了两个檀木盒子来作见面礼,还道:“今日来得仓促,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日后定当补上。”

    乔嗣柔谢过后,她又将她揽在怀里夸道:“哎哎,女儿真是乖巧,贴心又安静,可恨我没个女儿呢。”

    这般热情殷切,不仅仅是一般的套之言,像是对乔嗣柔极其满意的样子。

    乔夫人看在眼里,道:“您只看她现在乖巧,却不知她幼时也顽劣的很,明明是个姑娘,却比她的两个兄长更难管教,总闹得她父亲动怒。先前在京中,有她祖母护着,让她父亲无可奈何,后来去了荆州,祖母不在身边,我和她姨娘想护却护不住,她才愈发沉稳了。如今看着倒是端庄知礼,不似从前了。”

    在许多人看来,嫁入琅琊王氏做长媳,是天大的好事。乔夫人却不这样想。

    王氏不是寻常世家。

    大魏的开国□□起于江左琅琊,建业之前便与王氏交好联姻,关系匪浅。建业期间更是得到王氏鼎力相助,约定将来“共天下”。大魏立国后,王氏家族风光无限,子弟封侯拜相,女眷诰命加身,直至今日,琅琊王氏遍及朝堂、后宫,俨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魏第一士族。

    王氏的儿女自然前途无量,王氏的儿媳却未必顺心如意。在乔夫人看来,聪慧圆滑、手段高明如王三夫人,在这偌大的王府中费尽心力,也不过仅有一席立足之地;乔氏没有可与王氏相配的身家背景,乔嗣柔也没有王三夫人那样将门虎女的心机和毅力,若她进了王家的门,只会过得更不易。

    是以,乔夫人并不打算促成这门婚事,她的话说得委婉,却也清晰地表明了意思:乔嗣柔是庶出。虽说王三夫人家的长子也是庶出,可王氏与乔氏到底不能相提并论。王三夫人对乔嗣柔再满意,也不可能给长子定一个外放郡守家的庶女。

    果然,王三夫人听了,心中颇为失望,面上却不显,端起茶杯浅饮几口,笑道:“孩子总是这样,桐哥儿更是如此,近两年才稳重了些。”

    乔夫人接道:“听说,孩子小时候越顽,长大后越聪明呢。”

    “我也听过这个说法。”

    两位夫人都是母亲,开始讲起儿女幼时的趣事,越说越投机。

    大人们说话,孩童总是要回避。乔嗣柔虽已及笈,到底还未出阁,又是小辈,便被王家的嬷嬷引到一边的小榻上喝茶吃点心。

    王三夫人带来的点心味道自然不错,乔嗣柔捏起一块枣花糕,用帕子托着,小口小口地吃起来,一边品着味道,一边注意着礼节。待用了半块糕,她将点心放下,捧起茶杯呷了几口,拿帕子擦擦嘴,便安静地坐好,心无旁骛地只看着自己眼前的几个碗碟,偶尔听两位夫人提起自己,才会微微抬头,对二人回以一笑。

    不知过了多久,乔嗣柔眼前的一碗茶见了底,正百无聊赖地望着茶碗里的竹叶发呆,蓦地听到一道清脆的碎裂声。

    两位夫人的笑语戛然而止。

    一个冒着热气的茶杯在地上四分五裂,王三夫人站起身,藕荷色的裙摆上尽是茶叶和水渍。

    乔嗣柔闻声起身,刚好看到王三夫人眼中的惊愕。

    她心想,成了。

    众仆妇连忙围了上去,将王三夫人围得严严实实,挡住了她的神情,乔夫人担忧道:“可有烫伤?”

    王三夫人的失态只是一瞬,很快从容地笑起来,无所谓地摆手道:“无碍,去换件衣裳便是,幸好这个时节穿得厚些,伤不到什么,只是可惜了这杯茶。四姐姐和柔姐儿稍等片刻,待我换了衣裳来。”

    三个仆妇婢女拎着箱笼扶她去了内间,剩下的几个将地上的碎片水渍打扫干净,又给二人上了盏新茶。

    约摸过了一刻钟,王三夫人才从内间出来,已然收拾得当,还是意气风发的样子。她径直走到小榻边,挨着乔嗣柔坐下,语气亲切:“近来忘性大,手也不听使唤,端茶端不稳,看书看账本也总翻错页,连桐哥儿都不肯听我读书了。你是从零陵郡来的,必定有许多新奇的见闻,改日我邀一局,让你们姐弟见一见,桐哥儿一定欢喜。”

    王三夫人口中的桐哥儿是她的幼子,年仅六岁的王繁桐。

    乔嗣柔询问地看向了乔夫人,见她依然含着笑,便对着王三夫人点了点头。

    王三夫人又问:“我从未出过长安,对南方很不熟悉,都说会稽富庶,绸缎绣面甲天下,零陵距会稽可近?”

    乔嗣柔想了想,回道:“我不曾去过会稽,只听说那是扬州的郡,扬州与荆州相邻,会稽与零陵却不相邻,会稽的绸缎在零陵很是难得,想必离得很远。”

    王三夫人赞她懂得事情多,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关乎荆州的风土人情,乔嗣柔都一一答了。

    乔夫人不明白王三夫人为何又热情起来,一直拉着乔嗣柔的手不停问话,眼看快到了用午饭的时候,王三夫人想留她们一同在寺里用饭,乔夫人却道:“夫人美意,本不应辞,可柔姐儿身体孱弱,又初到长安,有诸多不适宜,饮食上还要多调养,我得带她回家吃药用饭了。”

    闻言,王三夫人不再挽留,只说过两日一定相邀,便目送她们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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