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角宿初露,见龙在田,阳气生发。往年到了这一日,长安城总是在晨光熹微的时候就开始下雨,从早到晚地沐浴在烟雨中。

    然而,靖安四年的二月初二,太阳已然落山,整个长安城没有落下一滴雨水。

    到了戌时,景象更加奇异,天地昏黄,万物朦胧,宫墙间竟吹来了一阵掺着黄沙的狂风,空气中也带着浓重的土腥味。

    狂风呼啸,暴雨欲来。

    太宁宫内,数十名宫人忙乱了一整日,汤药、血水端进端出,到了戌时三刻,伴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乐皇后终于诞下了赵珏的嫡长子。

    殿中的血气还未消散,宫人们喜气洋洋地恭喜她终于儿女双全。乐茗虚弱地躺在榻上,伸手抚了一下小皇子柔嫩的脸颊,心下柔软得如水一般。

    这是他们期待已久的孩子,他们早已给他起好了名字——宜霖,但是自她清晨发动至平安诞下皇子,整整一日,赵珏都没有露面。

    生产本是最费精力的事情,乐茗已然累极,却执意不肯睡去,她坐起来,强撑着喝下一盅参汤,眼睛望着殿门的方向,轻声问:“君上还没来吗?”

    辛芷温柔地拨开她额角汗湿的发丝,给她擦了擦脸,安慰道:“陛下还在太清宫呢,听说是遇到了十万火急的军政大事,一时脱身不得,娘娘放心,陛下一定会来的。”

    乐茗疲惫地闭上眼,心下却难以平静。

    她与赵珏结缡五载,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先前她生产大公主的时候,赵珏在太宁宫守了一天一夜,今日他迟迟不肯露面,大抵是真的遇到了大事。

    可是如今四海升平,能有怎样的军机要务,让他连来太宁宫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她越想越觉得不安。

    这一日,太宁宫许多宫人都出去打探消息,大多去了便没有再回来,零星几个匆匆回禀,也都囫囵说不出个所以然。

    到底出了何事?

    紧闭的殿门猛地大张大合,闷雷声陡然逼近,来人却不是她等候多时的赵珏。

    一个小宫女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她一身狼狈,慌乱无比,进门走了几步便踉跄地跪伏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娘娘,不好了,现在宫里都在传,王爷在淮南兴风作浪、起兵谋反,陛下惊怒,派了重兵去镇压……乐氏全族,格杀、格杀勿论……眼下,怕是已经到了会稽了……”

    她口中的王爷,乃是乐皇后的父亲,大魏的开国功臣,当朝唯一的异姓王,权倾天下的淮南王,乐豫。会稽,是淮南王府所在的地方。

    乐茗的心跳骤然加速。

    殿中原本井井有条的宫人们也慌了起来。

    辛芷又惊又怒,反驳道:“不可能!我们乐氏世代忠良,王爷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小宫女依然在哭:“婢子也不相信……如今宫里都传遍了,娘娘,咱们该怎么办……”

    乐茗的指尖在颤抖,声音如淬了寒冰,没有一丝温度:“更衣,去太清宫。”

    殿中无人敢拦,几个宫女忙扶她起身,匆匆地给她换上宫裙,又给她披上厚重的氅衣。

    一切整装待发,乐茗走了两步,脚步一顿,令人将大公主抱来,与小皇子一起放到榻上。她留恋地看着两个孩子的睡颜,眼中的温柔如有实质:“辛圆,你似乎会些拳脚?”

    “你要好好照看大公主和大皇子,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要护着他们,若能侥幸出宫,就去寻谢家,他们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辛圆泪流满面,重重地扣了个头:“婢子定以性命护二位小殿下周全。”

    乐茗点点头,最后在两个孩子的眉心亲了一口,便转身快步向外走去。

    此刻,这一日的一切不寻常都有了答案。

    她在太宁宫挣扎在垂死边缘,若有人想对淮南王府做些什么,再不会有比今日更好的时机;若想将乐氏一族连根拔起,再不会有比叛国谋反更好的罪名。

    开国大将,异姓藩王,早就惹了许多忌惮。

    殿外阴风怒号,雷声四起。前几日赵珏刚令人送来的杏树,还没来得及开花,便被狂风连根拔起,枝叶和尘土在空中摇摇晃晃地飞舞着。

    乐茗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准备与乐氏同生共死。

    却没能走出太宁宫。

    宫门口的灯笼被吹得支离破碎,沉重的木门与墙壁碰撞,发出闷闷的响声。

    一位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含笑看着乐茗:“皇后娘娘这是要到哪里去?”

    那是宫中唯一的嫔妃,太后的侄女,王贵嫔。

    王贵嫔带着几十名禁军,将中宫重重包围起来,围得水泄不通。她趾高气扬地站在宫门口,手中拎着一纸明黄色的诏书,脚下是太宁宫几个守门太监的尸体。

    王贵嫔雪白的裙摆上沾满了鲜血,缓缓向乐茗走来:“妾身正有陛下的旨意要宣读,娘娘,进去罢。”

    殿门重新紧闭,却阻挡不住怒号的风声。

    王贵嫔迫不及待地宣旨:“皇后乐氏,恃恩而骄,恃宠放旷,无德善妒,蛊惑国君,阴挟媚道,弄权后宫,今废尔皇后之位,贬为庶人,赐白绫三尺、毒酒一杯,以安肃后宫!”话音未落,两个面容严肃的太监已然捧了白绫和毒酒上前。”

    乐茗淡淡地看着她,不喜不悲:“废后?赐死?让君上亲自过来。”

    王贵嫔冷笑道:“事到如今,你以为陛下还想见你?你还不知道罢?这些年来,陛下对你好,不过是迫于淮南王的威势!如今淮南兵变,陛下再不用与你虚与委蛇,连见你一面都觉得恶心!我父亲已然带着大军南下,过不了多久,你们乐氏全族都会被凌迟处死!”

    “你也一样,皇后娘娘。”

    乐茗摇摇晃晃地站着,气若游丝道:“我父亲不可能谋反。”

    王贵嫔踱步到她身侧,满目怨毒,一字一顿道:“证、据、确、凿,大军会直接杀入淮南王府,乐氏没有辩驳的机会。你那金尊玉贵的父母,你那名动天下的世子弟弟,兴许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大军斩于剑下。”她脸上写满了快意,像是夙愿达成,一边轻快地围着乐茗走来走去,一边放肆地大笑着。

    乐茗再也支撑不住,脸色苍白地软倒在地。

    “真相如何,有谁真的在乎?连陛下都不在乎!能将乐氏一族连根拔起,陛下别提有多高兴了!”

    “等你死了,我就是当之无愧的继后!我会入主这太宁宫,好、好抚养你的一双儿女!太宁宫这些宫女太监,他们都得死!而且都不得好死,本宫会亲自监刑,看着所有与你有关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看着你们乐氏的荣耀烟消云散!”

    王贵嫔似乎癫狂了,全然不复往日温婉端庄的样子,已将后位视为囊中之物,已将诸人视为将死之人。

    她亲手拿着那一尺白绫,面上带着狰狞的笑,一步一步向乐茗走近。

    辛芷想去拦,刚一踏步,便被一个面目凶恶的太监用长剑刺穿身体。

    “辛芷!”

    长剑飞快地刺入,又飞快地拔出,血一下子涌了出来。辛芷喉间发出一声破碎的痛呼,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满目惊痛的乐茗,颤抖道:“娘娘别怕……娘娘,快走……”整个人便倒地不起,停止了呼吸。

    乐茗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王贵嫔扬声道:“走?谁也走不了……”她一声令下,身后数个穿着太监服饰的男子都拿着长剑走向了太宁宫众人。

    他们显然不是太监,身高体壮,手起刀落,眉宇间尽是阴森的杀气。

    一时间,皮开肉绽声与痛呼哭喊声不绝于耳。

    乐茗伏在地上,亲眼看着自己亲近的人一个个倒下,心痛得几欲窒息,身上却毫无力气。

    王贵嫔拿着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白绫再次走近:“来罢,皇后娘娘,让妾身送您上路。”

    这一夜,王贵嫔的笑声响彻太宁宫。

    这一夜,太宁宫血流成河。

    ——————————

    靖安四年,二月初二,戌时,乐皇后诞下大皇子,亥时,皇后薨。

    太宁宫众人服侍皇后不利,或悲痛自尽,或被贵嫔赐死,阖宫上下,无一活口。

    宫中的丧钟响起时,同样被禁军包围的太清宫里,年轻的帝王吐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远在会稽的淮南王府,被王氏带领的官兵烧成一片漆黑的废墟。

    不久之后,王贵嫔封后,琅琊王氏如日中天。

    又过了很久,淮南的烈火终于熄灭,这场惊动天下的变局成为过去,被深埋在久远的回忆里。

    在一个隐秘的角落,一个女子缓缓睁开了眼。

    救她醒来的人躲在宽大的斗篷里,对她说:“过去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了,从今往后,世上再无乐氏,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的眼泪早已流干,所有记忆都无比模糊,却依然艰难地张开嘴,吐出一个字:“不。”

    绝不。

    琵琶乍歇歌舞升,太清玉碎凤凰鸣。

    上一个故事惨烈收场,下一个故事即将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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