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国公府果然使人送了帖子来。

    乔夫人虽摸不透王三夫人的意思,却还是携乔嗣柔应约而去。

    这本是一次稀疏平常的会面,乔夫人久在京城,也未察觉出丝毫不妥,只是想着:王三夫人好生奇怪,分明已经不想娶柔姐儿做儿媳了,却还是过分热情,难道是柔姐儿真的合了她的眼缘?日后王三夫人若再相邀,还是尽量推辞了,以防节外生枝。

    从国公府回来的第三日,乔府上下一片平静。

    这日午后,乔嗣柔午睡醒来,吃了点瓜果,便在房中写字。

    她的字已经练得很好了,精致秀气,只见女子的柔婉,不见丝毫凌厉。教书的夫子说,这字美则美矣,没有风骨,难成大器。她却照旧,每日写两篇簪花小楷,重艺不重心。

    一幅写完,素纨给她披上一件外衫,道:“姑娘写得愈发好了。”

    乔嗣柔又铺开一张宣纸,道:“我没有旁的事可做,日日写,怎能写得不好呢?”她写了几个字,突然想起了什么,手中的动作不停,问:“父亲已经见过陛下了,想必不日就将动身回零陵,这一次,母亲也要一起去罢?”

    乔濂此次回长安,是回京述职,不会在京中久待,应当快启程了。

    素纨答道:“约摸月底就要动身,老夫人年迈,两位小郎君也到了婚配的年龄,夫人怕是挪动不得。”

    乔夫人还要留在京中?

    这些年来,乔夫人在京,上有老迈多病的婆母,下有两个未长成的儿子,独自撑起门户,很是不易。

    乔嗣柔凝眉,刚要说些什么,便见到侍女青桃兴冲冲地从外面跑进来,似乎极震惊又极欢喜,声音都尖细了:“姑娘,姑娘,宫里传了圣旨过来!您要去接旨!”

    乔嗣柔笔一顿,在宣纸上留下一个漆黑的墨点。

    乔氏家世不显,无高位显爵,无深厚的底蕴,这些年来,从无圣旨临门。

    几个侍女震惊极了,一边匆忙地给嗣柔梳妆更衣,一边激动地碎碎念着:“竟劳动了陛下,姑娘,这一定是赐婚!”

    “这两次见王三夫人,她都对姑娘极好,又送钗环、又送药材,本以为还要许久才会有消息的,不想竟这样快!”

    “当然要快!再拖些时日,姑娘可就要去荆州了,时间自然紧迫!”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句,见乔嗣柔一言不发,不像高兴的样子,才纷纷闭了嘴。

    待乔嗣柔匆匆赶到正堂之时,乔家人已然到齐了。白发苍苍的老夫人,稳重自持的乔太守,目露紧张和关切的乔夫人,垂首恭立的两个兄长,随主而来的仆妇、婢女、小厮,还有许多个藏青服色的太监,满满当当站了许多人,俱屏气凝神,没有一丝声响。

    众人纷纷下拜,面白无须的宣旨太监扬起声音:“乔濂之女乔氏,温和谦恭,礼仪有度,仰皇太后慈谕,册尔为良人,二月十五,进静云轩。”

    良人,是后宫妃嫔中最低的一等。

    众人皆惊,乔夫人尤甚,难掩惊讶的神色,死死忍住才没有惊呼出声。

    这旨意似乎没有由来,可想起王三夫人的反常举动,一切又似乎理所当然。

    乔嗣柔内心平静如死水,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了一丝惊讶,她轻轻抬眼看了看宣旨的齐公公,正对上他肃穆犀利的眼神。她收回目光,恭敬地接了旨,与众人一起谢恩。

    待礼毕,众人起身,齐公公指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嬷嬷道:“良人,这位是皇后娘娘指来教导您宫中礼仪的李嬷嬷,这几日她便住在府上了,七日后,还是奴婢来府上接您,您好生预备着,奴婢先告辞了。”

    乔嗣柔谢过,又对着李嬷嬷一福身,嬷嬷连称不敢。

    一行宣旨的太监即将离去,乔濂见状,忙拦了下来:“且慢,公公们出宫劳累,现在时候尚早,不如去吃茶略作歇息?”

    这是约定俗成的礼节,一方面,宣旨太监们总要拿些赏钱,另一方面,这样突如其来的圣旨乍然降临,乔濂也要去探听一下消息。见太监们欣然同意,乔濂便带着两个儿子引他们去了花厅。

    乔夫人也冷静下来,当即下令,将乔嗣柔院里的厢房收拾出来一处给李嬷嬷住,又新调了两个小丫鬟过去伺候嬷嬷的起居,很气地对李嬷嬷道:“嬷嬷也累了,先去看看住处罢,东西都是新的,只是许久不住人,看着她们首饰,有什么要求也好直接吩咐。”

    李嬷嬷心知她有话与女儿说,点点头,先一步跟着婢女下去了。

    有话却不能现在说,正堂里许多侍女仆妇小厮都在,乔夫人令一个老成持重的嬷嬷一层一层吩咐下去:“京中贵人众人,咱们家绝不可骄狂,更要谨言慎行,此事不许私自议论,更不可外传任何消息,若有人言行失礼,夫人定不轻饶。”以防家中人不慎,招祸患上身。自己则牵起女儿的手,由众仆簇拥着,回到了乔嗣柔的院子。

    进了房,屏退众侍女嬷嬷,房中只剩母女二人相对而坐。

    虽不是亲生母女,更没有长年共处,可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母女二人是有些真感情在的。乔嗣柔在零陵郡时,时常收到乔夫人送来的衣物首饰、时令蔬果、满怀关心的信件、精挑细选的嬷嬷,在京中这短短数日,更是受到乔夫人无微不至的关怀。

    到底有些生疏,二人沉默了半响。

    乔嗣柔俯身拜道:“女儿即将离家,望母亲珍重。”她声音轻柔,语气却很郑重,直听得乔夫人红了眼圈。

    乔夫人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过了片刻,终是忍不住,一边落泪,一边哽咽道:“本想着你的两位兄长还未婚配,你的事也应当不急,一拖再拖,竟拖出了这样的事!若是王家求娶,我和你父亲还可推托,今日圣旨封妃,我们却是万万不敢不从的。进宫固然尊荣无比,我们一家人却再难相见,上个月才一家团圆,如今又将骨肉分离……怪我,不该带你到西山去……”

    她极为后悔,恨自己没早些看清王三夫人的意图,西山一别竟还带嗣柔去了国公府,如今想来,那日王三夫人身边面生的嬷嬷恐怕是太后身边的人,那日恰好在国公府的太医,恐怕是太后特意派来给乔嗣柔诊脉的。

    乔嗣柔心下有些不忍,拿起帕子给乔夫人试泪,柔声安慰:“母亲不必自责,人各有各的缘法,这大概就是我的命数。”

    乔夫人泪眼朦胧地望着她,见她稚嫩的脸庞和单薄的身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哭得更是伤心:“如今王氏一家独大,后宫不是个好去处,你父亲官位不高,又久不在京,你怕是要受许多委屈。”

    这话说得实在真心,乔嗣柔心中一暖,回握住她的手,缓缓道:“母亲,我不怕。”

    她是真的不怕。

    这一天,她已经等待了很久了。

    乔夫人怔了怔,对上她温柔坚定的眼神,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惶恐惊慌。

    乔夫人与“乔嗣柔”许多年不曾见过了,此次重逢,柔姐儿虽更漂亮了些,眉目间到底还是小时候的轮廓,可有时望着她姣好的侧脸,乔夫人总觉得有几分违和——好似眼前这位并不是她的女儿。

    她张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只低下头去,继续抽泣。

    过了许久,乔夫人擦干眼泪,唤人进来打水洗脸。

    房里几个侍女都在一边安静地站着,乔夫人想起另一件事,开口还带着鼻音:“良人按例可带两个侍女入宫,素纨是与你一起长大的,自不必说,另一个,你可有了人选?”

    素纨之外的四个侍女一下子紧张起来。

    乔嗣柔看了看她们,略一思考,道:“母亲给安排的人都是极妥当的,带哪一个入宫,我都很放心,可惜不能都带了去。若非要从中取一个,便选青桃吧,素纨寡言,青桃开朗,正可相得益彰。”

    青桃几乎要喜极而泣,立刻谢恩,素纨也与她一起行了个礼。

    乔夫人点点头,令其他人退了出去,只留下要跟进宫的素纨和青桃,道:“青桃是咱家的家生子,爹娘都在你祖母的庄子上管事,听说做事很是可靠,让她跟着你,我也能安心些。既然她要随你入宫了,身份自然与其他人不同,过几日我便将她爹娘唤回京里,日后她若偶尔能出宫,也好见见父母。”

    这样做自然是最令人放心的,乔嗣柔明白她的意思,看了看一边仍激动欢喜的青桃,道:“母亲说得是。”

    乔夫人又说了些肺腑之言:“嬷嬷已然安顿好了,明日起便要给你讲宫中规矩,她是久居深宫的人,对宫中情形一定十分熟悉。不过,规制礼仪自然最是要紧,为人处世也是重中之重。你在宫外或许很好,进了宫便是另一番情景,如何权衡,如何保身,要自己细细琢磨。”

    “在宫里,既要懂得保身,又要尽可能地让自己过得好些。我儿貌美聪慧,定不会久居人下,可若拿舒心去换荣耀,那荣耀不要也罢。是进是退,是舍是得,全都在你。”

    她说了许多,满怀慈母心肠,言语间又有抑制不住的不舍和无奈,令人心酸。

    看着她的样子,乔嗣柔恍然忆起自己已经不在人世的生母,记忆模糊不清,只有一个温柔的影子,想起来就温暖。她不记得母亲真实的样子,只能猜测,大概也是乔夫人这般模样。她的眼圈也红了,对着乔夫人点点头:“多谢母亲指点,女儿定会三思而行。”

    乔夫人欣慰地拍拍她的手,勉强露出一点笑意,又对素纨、青桃说:“日后,只有你们两个伴良人左右了,这几日嬷嬷教导规矩,你们也要认真听。”

    素纨和青桃行礼:“是。”

    待叮嘱得差不多了,乔夫人长舒一口气,强笑道:“这几日家里可有的忙了,你的嫁妆,本是许多年前就开始攒的,堆满了两间正房,只是不曾登记造册。入宫非比寻常,一些粗笨的家什不能带,也不好一箱一箱招摇地往宫里搬,必须重新打理。这几日你好好学规矩,在自己院子里用饭,也不必去请安,我有事自会来与你说,你若有事,让她们告诉我就是,不要再走动了。”

    乔嗣柔讷讷应了。

    待乔夫人离去,乔嗣柔回到书房的桌案前,重新提起笔,却终究静不下心来。

    房中只有她一个人,很安静,空荡荡的。她缓缓走到一面镜子前,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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