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外面起了一点风,说不清是东风还是西风,吹得院中的腊梅落了,掉在池中,游鱼上涌争食,翻腾不息。

    这一池水,引得山中温泉,这样寒风朔月,也鲜活动人。

    邰双溪拈了一撮鱼食投入水中,一时水花四溅。

    她笑着后退一步,和郦逢月说:“你这一池子鱼养的好,这么有精神。我看你今天脸色也好了不少,要不怎么说人逢喜事爽呢。”

    郦逢月脸仍旧苍白,可看起来真比平日精神焕发不少,闻言道:“他们两个感情好了,我这心也就放下去了。”

    “要我说你就是操心太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邰双溪将她扶到廊边坐下,“他们还年轻,时间一久,是水到渠成的事。反倒是你,不好好养着,以后有了孙子孙女,哪有精力抱?”

    郦逢月微微一笑,却又低低地叹了口气:“这些话我都懂,只是……”

    邰双溪连忙说:“怎么好端端又伤心了。嫂子,我看你就是个林黛玉脾气。我就奇怪,我大哥那样的猛张飞,你怎么忍他这么多年?”

    “你这样背后排揎你大哥,被他知道,又要吹胡子瞪眼。”

    邰双溪就撒娇说:“你不要告诉他就好了。他又去酒泉看进度了?都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多回来陪陪你。”

    “正是关键时刻,他也走不开。”郦逢月和邰少勋总聚少离多,早就习惯,看邰双溪还是为自己抱不平,笑道,“你大哥最疼你,你这样说他,被他知道要伤心死了。”

    “他才不会伤心,只会吹胡子瞪眼说,你懂个屁。”邰双溪想起自家大哥,也笑起来,“要是鸣东在旁边看热闹,说不定还要迁怒,打鸣东一顿。”

    郦逢月还没说话,正好孟知葡过来,听到最后一句,兴高采烈问:“谁要打邰鸣东?什么时候?”

    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邰双溪笑道:“你是生怕鸣东挨打挨少了。”

    “谁让他总欺负我嘛。”

    孟知葡哼了一声,看郦逢月含笑望着她,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整了整自己颈中的丝巾。

    被邰双溪看到,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我看你很乐意被他欺负。”

    这话恰好说到了孟知葡软肋,平常在邰鸣东面前的伶牙俐齿也没了,顿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能说:“你们姓邰的都爱欺负人,我也不理你了。”

    说完,慌慌张张就走,耳中听得身后邰双溪哈哈大笑,和郦逢月说:“你看她还害羞。”

    郦逢月道:“年轻人脸皮薄,你就少说萄萄几句吧。”

    孟知葡被调笑得面红耳赤,到了晚上见到邰鸣东,还要迁怒于人:“都怪你,害得我被姑姑嘲笑都不能还口。”

    邰鸣东问她:“姑姑说你什么了?”

    她又不肯告诉他,只说:“反正你要跟我赔礼道歉。”

    “这是什么道理,她欺负你,你又欺负到我头上?”

    “欺负”两个字犯了孟知葡忌讳,邰鸣东一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又要生气,笑道:“别生气了,往里面走走,小心掉下去。”

    两人正沿着一条小道上山,山路狭窄,她走在道路内侧,邰鸣东仍不放心,又揽着她的肩膀,将她往里让了让。孟知葡差点被他挤到墙上,却又不敢推他,他就也没松手,将她抱在怀中,就这么往上走。

    孟知葡问:“突然喊我出来爬山干什么?”

    “昨天来逛了一圈,觉得风景不错。难得来一次,别天天闷在屋子里。”

    孟知葡现在看他,觉得他一举一动都别有用心,疑神疑鬼地不说话了。

    他又和她闲扯,问她知不知道这座山上为什么这么多桐树。孟知葡哪里知道,看他一眼,示意他往下讲,他偏当看不懂,居然不讲了。

    孟知葡好奇心重,听了一半,只好开口问:“为什么?”

    他这才说:“是我曾祖父种给我曾祖母的。”

    邰家一门显贵,族谱厚厚一摞,孟知葡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你那位和家里决裂的曾祖父?”

    “就是他。”他微微一笑,和她讲说,“那时我曾祖父去俄国做生意,遇到了我曾祖母,曾祖母那时只有二十岁,因为丈夫早逝,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我曾祖父说,第一次看到她,她混在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中间,矮是矮了点,可是一双绿色的眼睛,漂亮得像是贝加尔湖。”

    他这样说,孟知葡全都想了起来。

    邰家能人多,邰鸣东这位曾祖父也算其中的佼佼者,年纪轻轻就出国做生意,偏又爱上了一位俄国的寡妇,非她不娶,以至于同家族闹掰,净身出户后白手起家,挣下赫赫扬扬的大好家业。

    光阴似箭,唯独爱永不消磨,二位相濡以沫,一生举案齐眉,待到年过半百,相携回到国内,买下整座山头,曾祖父在此遍栽桐树,只因曾祖母旧日家门前,有这样几棵漂亮的梧桐。

    只是可惜,搬来此处不过五年,曾祖母便因病去世,曾祖父十年后无疾而终,收拾身后遗物,发现贴身存放着一枚小小的银质怀表,里面小心翼翼保存一张曾祖母旧日小照,一颦一笑,仍是初见时,一眼万年的模样。

    这样的情深如许,如今仍有漫山桐树见证,孟知葡一时沉默,良久惆怅道:“你们邰家祖上,倒都是痴情种子。”

    邰鸣东认同道:“家学如此。”

    孟知葡看他一眼,觉得一言难尽,却又不想打击他的盲目自信,只好问他:“怎么还没到啊?”

    他说:“快了。”

    两人走了半天,孟知葡早就累了,一时耍赖,拽着他的胳膊不肯走了:“我走不动了。”

    邰鸣东说:“那我扛你上去。”

    他说完,作势要将她扛上肩头。

    孟知葡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躲开,躲不过了,只好求饶说:“二哥,我错了,我自己走就好。”

    邰鸣东这才收回手来,却又顺手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懒骨头。”

    孟知葡气呼呼地跟着他,也不讲话,一鼓作气爬到最高处。

    山势连绵,层层叠叠铺排开来,因为日光已经熄灭,只能望见远处群山侧影,安静一如美人垂首,远离市区,唯有盘山公路上盏盏路灯,蜿蜒而至,山中半腰,仅存邰家别墅一点孤灯如豆,也像是要被这深不见底的夜色吞没。

    人站在高处,总会觉得心胸开阔,神清气爽,孟知葡望着远方,深吸口气说:“来了几次,倒是第一次上到山顶。原来是这样的风景。”

    “之前喊你,你总喊累不肯上来。还说让我替你修个电梯。”

    这话确实像是她能说得出来的,孟知葡轻轻笑起来,又问他说:“现在总能说了吧,巴巴地喊我爬山,到底是为什么?”

    他只说:“待会儿就知道了。”

    孟知葡讨厌他卖关子,可他嘴硬,怎么讨好威胁,不想说的一句都不肯说,孟知葡拿他没办法,在旁边的树桩上坐下,他又过来,跟她说:“给我也让点位置。”

    她不搭理他,他就一屁股坐下,硬生生将她给挤开,孟知葡差点被挤掉下去,还是他出手将她拉了回来,两人挨挨挤挤,坐在这里肩并着肩,倒好像是亲密至极。

    可孟知葡被气得要命:“你怎么这么烦人!跟屁虫!别人坐哪,你也要来抢。”

    “这里只有这一个地方能坐人。”

    她说:“你不能坐地上吗?”

    他说:“你听听自己讲的,像人话吗?”

    孟知葡在他面前从不讲理,要去推他,推了半天,他稳如泰山,她反倒手腕生疼,只好收回手来,气呼呼不肯理他。

    他看她一眼,见她两边腮鼓鼓的,又因为被风吹了,显出粉红色的柔软质地,若是戳上去,一定十分柔软。可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她说不准要气成什么样。

    他有些遗憾,到底没有动手,望着她,轻声说:“小气鬼,天天就知道和我生气。喊你上来,是为了送你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

    他说:“礼物当然要有一点神秘感,什么都告诉你,就没有惊喜了。”

    孟知葡半信半疑:“你不会骗我吧?”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立刻掰着指头算:“我小学六年级,你说带我去滑雪,骗我回家拿手套时,自己偷偷溜了。还有一次,你早恋去约会,拿我当幌子,带着我一起到了电影院门口,你们俩去看电影,把我打发去吃麦当劳。还有……”

    邰鸣东被她说得满头大汗,连忙阻止她说:“你记性怎么这么好?该记的不记,不该记的偏偏记这么清——就算我以前骗过你,那也是年少轻狂,不算数。”

    “你现在年纪也不大嘛。”

    “之前不还说我容易中年发福?”

    孟知葡说:“你记性也不错。”

    他说:“承让。”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孟知葡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哎呀,你也好小心眼啊,我随口一句,记得这么清楚。”

    “比不上你,十几年前的东西还如数家珍。”

    她说:“别人的事,我才不稀罕记,还不是因为你,我才记得这么清?”

    话一出口,她忽然安静下来,邰鸣东看她,见她低着头,好像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一张脸埋在围巾之中,唯独两只耳朵露在外面,红红的,像是两只小小的橘子。

    他看着她,眼中是自己都不晓得的柔情万丈,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下去,低到尘埃里,心甘情愿为她俯首称臣:“我也只把你的每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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