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不知何时下了点点细雨,带着些许春日的潮湿之气涌进了屋内,灰衣青年拢了拢身上的薄衣,既要救一人,自然要舍去一人。

    “柳公子可有人选?”

    “回相爷,礼部尚书柳大人正是此次科考主考官,其子柳毕书曾与江公子等人有过节。”

    灰衣青年静静站于角落,他盯着自己衣下那一点脚尖,发觉有一只蚂蚁正与脚尖处慢爬,他猛地收回脚,好似怕踩到这小小蝼蚁。

    赵道诚手指叩着桌面,沉吟道:“此人在杭州私贪田产,确实该有所惩戒。”

    赵辰良跪在地上轻呼出一口气,丝毫不介意这一番话下去,谁又是家破人亡,纵然那人与他多年“好友”,但这又如何,火烧了出去,只要不是自个身上便好。

    图南抿了抿唇,“相爷,小人还有一事禀报。”

    “说。”

    “暗处有人射了第三箭。”

    金林池的这出闹剧最终以诬陷作弊的书生关押进了御牢而结束,至少在那些新科才子们看来是如此。

    只是那三只从暗处而来的箭羽,却仍然还有很长一段的事情要探查,太子亦在当场,圣上亦在琼林苑内,天子眼前,恶人如此,自当要有人承担圣上之怒。

    这些新科进士皆是在圣上殿试之下走出来的,读书人何为贵,天子门生最为贵,新科探花先是被贼人所陷害,又因护主而伤身,圣上旨意还没下达,赏赐便先一步到了东洲,既是安抚,也是圣上的态度。

    太医前脚刚从东洲出来,宋慕春后脚就走进了屋内。

    “别起身,身上有伤就老实躺着。”

    江云生闻言轻笑一声:“没那么严重,外头下雨了?”

    似是为了迎合他的话,雨声稀稀拉拉地变大了,宋慕春走过去把窗户轻轻一拉关得更严实了些,以免冷风透进来。

    “郡主坐着吧,莫站在窗前,冷。”

    但窗前的姑娘好似未曾听闻,过了许久,有轻轻抽泣的哭声,断断续续,却在这间屋子里甚是清晰。

    身后突然传来椅子打翻的声音,宋慕春刚要回头,就被人叫住了。

    “郡主,等一下。”

    伤口的疼痛令江云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借着另一只手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方才起身太猛,以至于牵扯到右肩,脚下不稳便打翻了凳子,这般狼狈,自不愿被她瞧见。

    身后有脚步声渐进,淡淡人影打在这方木窗之上,还有三步的距离,江云生停下了脚步。

    “郡主,对不起。”

    宋慕春猛然转过身,一双眼眸已然红了,“你同我说什么对不起,今日是你替我挡了那一箭。“

    “可我惹了郡主不快。”

    宋慕春眼眸又红了几分,她不是不快,是难受,她害怕见到他受伤,不管是白衣还是绿衣,染上了血,都是那般令人不喜。

    江云生恨此刻自己嘴笨,殿试前都不曾露怯,此刻却连安慰人的话都不会说了。

    “郡主,你莫哭。”

    “江云生,你转过身去。”

    郡主所言,不敢不从,他也不会不从。

    许是方才动作大了些许,刚裹好的伤口又见了血,就连白色的中衣都沾染上了丝丝缕缕,叫身后的姑娘看得直皱眉。

    上一回江云生中箭时,她并没能瞧见伤口,他也不让她瞧,那是有毒的箭,宋慕春只是从叶温山口中得知,为了保住性命,剜下一块肉。

    她有些庆幸,幸好这是只没毒的箭。

    宋慕春几度抬起手,却又还是放下了,她叹了口气:“江公子去床上躺着吧。”

    “郡主不哭了好吗?”

    “好。”

    窗外大雨连绵,春日的雨好似把屋内那苦涩的药味也冲淡了不少,原本在金林池畔,宋慕春想的是什么呢,她定要夸夸他这个绿衣郎君,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下,榜下捉婿,名正言顺带回王府。

    而如今,她坐在床头,瞧着他惨白的脸,心里气极了那个诬陷的人。

    “圣上说了会明察此事,定要把那幕后之人揪出来!”

    江云生瞧着她一脸义愤填膺都模样,倒不觉得伤口有多疼了,那书生他不曾有什么疑问,如果真的是有人故意为之,就算是查,恐也查不到真正的幕后之人,唯有那突如其来的第三箭,才最让他心疑。

    前两箭皆是同一处射来,目的是置那书生死地,而那第三箭,分明是从另一处射来,箭指的方向却是太子。

    那暗处之人没想到宋慕春会突然冲上前去,恰巧挡住了宋清雁,后来侍卫都来了之后,自然没了机会。

    宋慕春惊讶:“你是说,有人趁乱要刺杀太子哥哥?”

    江云生点点头,“恐怕是两方人。”

    “那这刺客怎知太子哥哥今日会在金林池畔,若不是这书生闹事,太子哥哥只会在琼林苑内”

    后面的话宋慕春没有说出来,她猛然抬头看向江云生,若真是如此,那便是有人同刺客事先合谋了。

    “这是冲圣上来的。”宋慕春坐直了身子,国无储君,则会生乱。

    那此举于谁最有益呢?圣上的子嗣不多,成年的皇子只有太子和二皇子,二皇子的母妃昭荣贵妃如今最得宠,母家又是汴京秦家,这样看来,宋清麟的确有很大的嫌疑。

    然而宋清麟此人,向来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在他看来,得到父皇的宠爱比什么都重要。

    反观当了太子,三天两头便要挨训,德行学问方面更是比旁人要严上不知多少。

    宋慕春至今都记得,少时阿娘带她进宫时,曾听闻太子因在听学时闭目歇息被圣上罚抄书十遍,而二皇子在听学时直接睡下了也不打紧,宋清麟为此不知得意了多久。

    那时宋慕春还觉得圣上偏心未免太过,但阿娘说,为君者,须严教之。

    既然不是宋清麟,那还会有谁,宋慕春刚想说,江云生朝她摇了摇头,“郡主,事还未定,不宜言。”

    这时,小林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走了进来,还未到床前,江云生就皱了眉头,人也往下躺了。

    小林眨巴着眼睛看向宋慕春,后者歪头看向床上不断在躲的人,“江公子,起来喝药了。”

    “对了,外头下雨,我那菜圃”

    “放心,已经让人搭好棚子了。”

    “还有那圣上的赏赐”

    “我已经让小林都搁置好了。”

    “那”

    “好了,江公子,再不起来喝药,药都要凉了。”

    宋慕春起身从桌上拿起了一样东西,把油纸打开,摊在了江云生面前,“看,我给你带了糕点,等喝了药吃些这个便不苦了。”

    汴京的这场大雨持续了整整三日之久,因着雨期的缘故,百姓们也没能在街上看到状元郎踏街巡游的风采,但秦安鹤可不为此而遗憾,他的心思如今全扑在了这场科举陷害之上。

    宋清雁因此还曾过问他:“怎如今你对云生的事倒上起心了?”

    秦安鹤听后还郁闷了不少时日,江云生就算是因中箭而亡倒在了琼林苑门口,他也不会多嘴问一句,他上心的哪会是这个人,而是这场陷害背后的人。

    十多年前,他大哥高中状元,科举舞弊的明明是另一伙人,事情本来渐渐明朗,但不知从何时起,坊间有人流传大哥与舞弊一事也有牵连,而如今同样的事情发生,若是有人要打秦家的主意,秦安鹤第一个不同意。

    当日的书生已交由三司审问,秦安鹤还未有真正的官职,只能从太子口中得知一些状况。

    牢中之苦,岂是一羸弱书生承受得起的,查出幕后之人不过是时日的问题,可偏偏书生在此事出了事。

    “什么?与礼部尚书柳大人有关?”东洲的小院内,宋慕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好压下心中的震惊。

    祝纪年翘着腿,抓起一把瓜子,浑然一副说书人的模样,“准确的说啊,是与柳大人的儿子有关。”

    柳毕书这人,几人不可谓不熟,甚至还有些不大不小的过节,而那在牢中自裁的书生,死前留下的血书说的也正是这一点。

    三司本打算在今早再次审问那书生,可等狱卒去提人时,却发现那人早已浑身冰冷,额头上的血迹都已干了,显然是一头载在了墙上,唯有在其手边留下了一封血书。

    其上供的是主谋柳毕书,言其受此人钱财蛊惑,才鬼迷心窍做了这等子陷害新科探花之事,至于柳毕书为何这样做,血书中也点明了他与江云生曾有过节一事。

    祝纪年将瓜子壳堆在一边,拍了拍手中的灰,“现下这会吏部应已去柳府拿人了,柳大人好似也被摘了官帽。”

    几人一听这话,都没有再谈论些什么,好歹是昔日同窗,谁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阶下囚呢。

    “好了,我该回去了,不然我爹又要来拿人了。”祝纪年起身叹了口气。

    “怎么,专门来这里就为了和我们说这事?”宋慕春挑了挑眉头,这句话带了些许调侃,打破了那凝重的气氛。

    祝纪年撇撇嘴,这不是想看的姑娘没来么,何况他是寻了些借口才好不容易出的门,这会子再不回去,怕是要露馅了。

    见着祝纪年也走了,叶温山不多时也站起了身,“江兄,我也先回府去了。”

    江云生也知过几日便是武考,也未多留,人一散去,小院里寂静了许多,秦可久在后院帮小林翻晒药材,一时间院内只余下宋慕春和江云生二人。

    宋慕春好似想到什么,忍不住莞尔一笑:“似乎每次都是这般,总是你我二人留在最后。”

    江云生听闻也不禁露出了点笑意:“那是多亏了郡主肯陪我在此消磨时间。”

    “这样的日子可不多了。”

    “是啊。”

    雨过天晴,连绵的雨气在这日头的照晒下终于消散了下去,二人靠坐在藤椅中,闭着双目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右手的江云生悄悄睁开了眼睛,拿眼将姑娘从眉毛到唇部细细描绘了一番,暖色的日光笼在她的脸上,就恍如渡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彼时,天高云淡,一群雁子掠过屋顶,这样好的时光,也不知能握多久了。

    是夜,江云生由着东宫侧门而进,太子的书房还灯火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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