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来了,肩上的伤如何了?”宋清雁坐在书案前,就这烛火在看些什么,听见门口的声响,放下了手上的东西。

    江云生弯腰行了一礼,“谢殿下关怀,太医查看过,已无甚大碍。”

    “你过来,”宋清雁朝案下之人招手,把书案上的东西递了过去,“本宫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你瞧瞧这个。”

    这样东西对江云生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一样的囚服布衣,一样的红色血迹,只不过不同的是这上头的字迹罢了。

    十多年前,翰林院顾学士在御牢中写下的血书是冤屈,而江云生手上这封却是认罪书。

    字字句句,皆指向柳毕书,但却很难不让人想到他的父亲,礼部尚书柳大人,儿子做事老子会不知道?况且此次科考的主考官正是他爹柳自清。

    金林池畔,江云生是看过那书生字迹的,与这布衣之上的血迹没有什么两样。

    “殿下,可还有这人的字迹?”

    宋清雁指着书案另一边,“只剩下这封状告书。”

    其余相关的东西,早被人一把火烧成灰烬了,至于这火,柳自清在牢中承认了是他派人去放的,自然是为了毁灭二人往来的证据,而柳毕书也不知躲哪去了,至今未被抓到。

    这火烧的蹊跷,书生死的也蹊跷,江云生隐约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东西是他还没看到的,可眼下这两样字迹怎么瞧都一模一样。

    “本宫知道你所想的,先前已让人来查过,确实是同一人所写不假。”

    “不,殿下你看这里!”

    江云生指着状告书,拿起来放在书案上与宋清雁同看,写这封状告书时,不知书生是过于激动还是害怕,又或是不知如何组织措辞,每句话的开头都颤颤巍巍,以至于字迹都带些歪扭,末尾停顿出更是下意识停滞的更久。

    反观在书生牢中发现的那封血书,江云生只能用行云流水来形容,虽字字句句皆是在告诉旁人柳毕书是主谋,但其话背后的含义却分明是在指向柳自清。

    人临死前,焉能如此从容?何况那个书生,可不是那等会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不然琼林苑门口,也不会跪地求饶了。

    一把火,烧的是证据,但到底是柳自清与书生往来的证据,还是旁人想毁尸灭迹。

    “云生,”宋清雁沉思许久,终于开了口,“柳自清已经认罪了。”

    江云生抬起头,手指不由得捏紧了几分,“他认罪了?”

    认得不仅仅是科举诬陷这一条,吏部还查出了此人在江南贪污田产一事,当今圣上最恨的便是官员贪污。

    先帝在时,也曾在此事上大加管束,甚至亲自改写了庆阳律例,在贪污惩戒上远比先前要狠的多。

    即便如此,贪污的官员依旧“前仆后继”,既然汴京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那旁处自然会方便许多。

    “今日本宫喊你来,其实另有一事,便是与这江南贪污田产有关。”

    江云生听见此话,把手上的东西放下了,往后退却一步,拱手道:“殿下请吩咐。”

    宋清雁轻轻笑道:“莫要如此紧张,是好事,如今你也高中探花,旁人可羡慕得紧。”

    一朝探花一朝臣,君命不可不听,江云生微微垂头,低眉站在下首。

    柳府在第二日被抄了家,百姓站在门口是看热闹也是谩骂,那一箱箱从柳府抬出来金银,只会让他们更加痛恨这位礼部尚书。

    正是大清早的时候,有些百姓甚至拿起菜篮子的青菜鸡蛋就忘柳府的墙壁上砸,人群中不知谁往那府门上的匾额扔了块石头,旁人纷纷效仿,随着哐当一声,匾额碎在了地上。

    “哎哟,谁啊,没长眼啊,撞什么撞。”

    撞人的是一个全身都笼罩在斗篷的人,看不清模样,着实怪极了,那被撞的百姓只瞧了一眼就扭了头,全当是自己晦气。

    而那怪人急匆匆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跌跌撞撞,显些脚软摔倒在地上,幸而被人扶住了。

    他连声谢谢也不说,只是急忙将斗篷又裹严实了许多,只是扶着他胳膊的那只手却还不曾松开。

    “公子,借一步说话。”

    那只手的主人稍稍用力便将他提了起来,斗篷下的人双眼一震,好似全身都在发抖。

    荒废的院落墙角,柳毕书摘下斗篷,不顾脚下的碎石沙砾,直接就跪在了江云生的脚边,几日不见,他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再也不见当日飞扬跋扈的模样。

    “江公子,不不不,江大人,”柳毕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江大人,我求求你救救我爹,我发誓,我发誓我真的没找人诬陷你!”

    柳毕书对着面前的人就开始磕头,“江大人,从前是我不对,我向你认错,我认错,对不起,对不起!”

    江云生微微侧了身子,叹了口气:“柳公子,你不必如此,令堂他,已经认罪了。”

    “什么?”柳毕书抬起头,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双手发颤的捂住脸,“爹啊,你这是做什么”

    虽然汴京人人都知道礼部尚书柳大人对自家儿子教育得极严,动不动就棍棒上手,柳毕书别的不怕,就怕书院夫子告状。

    从前潇洒玩乐的时候,柳毕书对那群狐朋狗友说得最多的就是,日后他成家时,定要找个很是温柔的妻子,定不能像他爹那般的脾气。

    可惜啊,他还没成家,家便没了。

    柳毕书打小就知道,父亲是家里的天,天塌了会怎么样,他不知道,从前不知道,现下也不知道,就如同彼时,隔着这冰冷的铁门,好似喉咙发堵,怎么叫也叫不出来。

    “郡主,犯人就在这了,小的先退下了。”狱卒谄媚地笑着一张脸,接过青泥递来的碎银后,连退出去的步子都加快了几分。

    宋慕春侧眉看向身旁的人,“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找我帮忙呢。”

    不等江云生说什么,宋慕春又喃喃道:“不过我喜欢你来找我。”

    你帮帮我,我帮帮你,人情不就是这么来的,有了人情,自然就有了牵挂。

    而那被关在牢中多日的柳自清,如今已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毫无生气,他坐在墙边,形如枯槁,耳边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他,他抬眼看过去,却险些眼一黑昏了过去。

    “爹”

    “谁让你来这的!你快走,你快走啊!”

    父子俩,一个比一个憔悴,若是平日里,儿子上房揭瓦,老子打都打不动,如今柳毕书惊惧之下,被父亲这么一推,险些跌出门外。

    “爹,你为什么要认罪,我们没有做,你为什么要认罪”柳毕书不管不顾,爬过去只抱着父亲的腿,又哭了起来:“娘也被抓走了,家里什么都没有了,爹,怎么办,怎么办啊!”

    柳自清用力打掉儿子的手,双眼带泪,厉声骂道:“你这个蠢物!一家子自有一家子的过法,一人自有一人的过法,日后柳家只剩你一人了,你大可潇洒快活去!”

    说这话时,柳自清垂在身侧的手隐隐发颤,好似抬起来都很难,但他还是挥了出去,一巴掌打在柳毕书的脸上。

    “滚出去!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柳自清的儿子!”

    牢中昏暗,不急老人双眸浑浊,从前是父子,严加管教,望子成龙,往后是路人,只愿子一生平安,方能安心。

    柳毕书少时没少挨过父亲的打,但疼过了哭过了,第二日还是该怎样就怎样,那家祠被打断的柳条不知有多少根了,可今日这一巴掌,他却哭不出来了。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柳毕书跪着一步步挪到了后面,他对着那二人哀求着:“郡主,江大人,你们有办法的对不对,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爹,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蠢物!你给我起来!”柳自清猛地咳嗽了起来,扶着墙身子有些不稳。

    “柳大人。”

    “一句大人承担不起,该我称您一句大人才是,江大人。”

    柳自清自嘲了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看人,“大人既有办法把小儿带进来,想必自然也有办法把小儿带出去。”

    江云生淡声回道:“柳大人放心,不是柳公子做的事,江某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好好好,”柳自清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脊背挺直了些许,“大人今日,恐怕另有目的吧?”

    “小生冒犯问一句,江南杭州一带的田产,大人可真的贪污了?”

    “柳某已写了认罪书,其上诸条罪状,江大人自可看去。”

    柳毕书听闻此言,以手捶地,对着二人不甘道:“我爹没有做,他没有!”

    “毕书,”柳自清叹了口气,“到为父身边来一下吧。”

    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柳自清眼眶一热,终究还是抬手揽住了他的肩,少年长大,原是弹指一瞬,背脊已变得宽阔,再不放心也得放手了。

    “去吧,出去吧。”柳自清把人往前一推,头一回对着儿子笑了下。

    狱卒领着人走出去,虽然疑惑那斗篷之下的人是谁,但又不敢多问。

    青泥照样给了狱卒一些碎银,见他张望着往前看,厉声提醒道:“今日郡主是替王爷来问话,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只管烂在肚子里,若是外人知道了,上头要你好看。”

    “是是是,小的明白,请贵人放心,小的今日什么人也没见过。”

    青泥点点头,加快脚步追上了前头的人。

    柳毕书要比宋慕春二人慢一些,斗篷之下的他紧咬着放在嘴里的手背,生生咬出了血,他怕一放开,就会忍不住哭出声。

    赵家,父亲说的这两个字在柳毕书的耳边响起,令他害怕,又愤怒。

    “毕书,出城去,莫要再回来,当心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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