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妧分明觉得自己从未在等他, 可是看到他当真出现在这漫天而落的雪之中的时候,手中的书页被风雪一连吹动了数页,连带着她的心间, 也骤然像是坠入了这其间的奔涌殆尽的风雪一般。
北风呼啸而过的尾音缠绕在耳际, 在阒寂的空间之中犹如大梦一场。
景佑陵并未撑伞, 就这么站在门外,雪飘过灯光的时候, 就会变得格外明显, 他的发梢沾满了飘落的雪, 好像是无数次本来出现在她的梦中,却又被她遗忘在当年的场景。
少年惊才绝艳, 乘马惊掠而来, 就这么点燃了她眼中摇摇欲坠的风雪。
而现在的景佑陵却远不如当年那般趁年少意气,而是只身站在雪中, 清瘦的身形孤单伶仃地站在这昏黄的灯光之下,被拖长的影子像极身下逶迤而起的泼墨,没入了光外大片大片的昏暗之中。
他的眼瞳在这样的昏暗之下, 根本看不出来一点儿浅淡的颜色, 而是翻涌着的, 犹如现在漆黑的天色一样的深沉。
谢妧用手指压住乱翻的书页,垂下眼去。
剪翠虽然不知道谢妧和景佑陵到底是起了什么样的嫌隙,但是看到现在的景佑陵到底是身处这样的风雪之中, 还是略微侧身问谢妧道:“……殿下?”
谢妧并未做声,默了片刻才抬眼朝着剪翠道:“你先下去吧。”
剪翠闻言应声,看到站在门外被风雪沾满身的景佑陵, 略微怔了片刻, 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了。
她向来熟知谢妧心性, 殿下虽然看着性子并不是能容人的模样,但是实则最容易心软,景大将军这样,殿下也没有退让的意思,想来是当真碰到了殿下的底线。
虽然剪翠觉得景佑陵不会是那种会出去寻欢作乐,又或者是做出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来的人,但是比起外人,她定然是更为相信她一同长大的谢妧。
剪翠走后,并未将门阖上,所以北风不断地灌进室内,不过还没碰到谢妧就偃旗息鼓,谢东流所赐的银丝炭毕竟是贡品,哪怕现在房门大开,这样的风雪也侵扰不到坐在屋中的谢妧身上。
她端坐在小几上,这样背脊挺直的时候,又会让她想到当年她端坐在昭阳殿中的时候,头顶上的夜明珠照得婚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
说来可笑,当年他分明那般不喜自己,可是在谢策赐婚的旨意下来以后,他居然还是装模作样地找来老匠人为自己量体打造手镯,而他站在一旁,垂着眼睛看着自己。
恍然之间也会给她一种错觉,他当时,或许也是舍不得的。
谢妧抬眼看向站在门外的景佑陵,“这么多日过去了,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景佑陵抬眼看她,声音甚至被北风吹得支离破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抱歉,殿下。”
谢妧自然也知道他拿不出什么解释,他前世提剑而来是真,知道这一切还将自己耍得团团转是真,骗她动情也是真,哪里拿得出来什么解释。
谢妧略微自嘲地笑了一下,像是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一般,然后起身将之前搁置在桌上的和离书拿起,缓步走到房门处。
她靠近房门一寸,能感受到风雪就大上一分。
景佑陵也在这个时候抬步上前,挡住外面猛地灌进来的风雪,呼啸而过的风灌满了他的大氅,挡在了谢妧的身前,谢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今日的冷,远胜于之前数日。
好像是渗入骨髓一般的冷意,顺着骨头缝钻进去,侵入肌理的方寸之地。
但是现在景佑陵站在风口之处,挡住了奔涌而来的冷意,谢妧脚下步伐微顿,然后将手中的和离书递给他。
世人常说这位少年将军最为无情,可是现在,无情的人分明应当是谢妧。
她手指白皙,指节纤细,染了丹蔻的指尖精致,信笺上面的和离书三字也是她本人所写,并未假手于人,景佑陵和她也算是同窗数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她的字迹。
景佑陵看着她的手,倏地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是这凛冬的雪都可消融一般,他其实从前当真很少笑,在谢妧的记忆之中,几乎是屈指可数,可是在这世他们成亲以后,她又觉得他好似也并未那么冷淡。
可是他现在的笑,却又好像是释然。
朔风之外鼓动的希言,是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的过往。
谢妧问道:“景大将军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知道前世的事情的?”
景佑陵片刻沉默以后,“……在圣上赐婚前,那日端王殿下怀中抱着耳雪时。”
原来他也知道得这般早,怪不得那时景佑陵垂眼在耳雪身上停顿了片刻。
一时沉默以后。
谢妧看着他,再次开口道:“景佑陵,记得要活着回来。”
朔方卫已经在城门外等候,他即将要前往朔北进行一场苦战。
虽然他们都知晓后来的结局,但是现在朝中事务尚且变了那么多,战场上更是瞬息万变,北戎一战从来都不是轻而易举的,更是忌讳轻敌大意。
无论如何,他都得活着回来。
“如若我活着回来,”景佑陵看着她,顿了一下,“殿下会等我吗?”
——好像只是无端的奢望。
谢妧沉默,甚至连雪飘落的声音都显得大了几分,她的眼神不见任何松动,只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他。
景佑陵呼吸一滞,轻声道:“……我明白了。”
他抬手将她手中拿着的和离书收下,另一只手抬起似乎是想拨去谢妧脸旁沾到的雪,却又在半途之中停了下来,而与此同时,谢妧也是看到他好似伸出来的手,然后后退一步。
但是顺着自己身体避让开的这个光亮,谢妧也看清了他手腕上的那颗小痣,还有他极为瘦削和干净的指节上面,不知为何细细密密划满了血痕。
好似是被刻刀所伤,又或者是被极为细小的尖刃划到。好像就是前不久所伤,有些上面甚至还是新生的疤痕。
在他原本生的极为漂亮的指节上,就显得格外的明显。
景佑陵注意到谢妧的视线,手指蜷缩了一下收回,重新隐没在黑暗之中。
谢妧想不通他还会被人所伤,倏然抬眼的瞬间和他对视,看到他那双倒映着灯火的眼睛,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如何生得这副模样,分明是这样冷淡的人,这么垂着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却又陡然会给人生出一种深情的错觉。
景佑陵看着她,“和离书我已经拿到,外面雪大,殿下……早些进去吧。”
今夜以后,他仍然会是刀枪不入,没有软肋的大将军,在朔北的风雪之中势如破竹,甚至会因为这一仗成为留名青史的骠骑大将军,这须臾数月之间的光景只会成为他征战之下,毫不起眼的一笔。
大概就是诸如‘少将景佑陵,弱冠时有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功,受封为骠骑大将军。发妻妧,显帝长女,与陵成亲数月,劳燕分飞,分钗破镜’之类的官话。
又或许,在日后他仍然会有新的妻子,与他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在后来的史书之中会记载他们之间的情意,是会被后人津津乐道的,少年将军唯一的偏心。
他其实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得极好,他谎骗自己的时候,尚且可以是这样深情模样,若是当真让他遇到真正情动的,恐怕会能称得上是情深不寿。
景佑陵今年不过才将将弱冠,况且日后又是那样的盛名在外,陇邺上下心悦他的贵女又那么多,怎么可能再无其他婚事。
世间因缘际会,往后大概是真的山水不相逢,一别两宽了。
而她只会是稗官野史之中,被人笑称为的白玉沾尘,又或者是正史之中,被一带而过的发妻妧。
谢妧在写下那封和离书的时候,其实这些早就已经想得分明,可是现在景佑陵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想到了那些被她作废的信笺上面,好似也沾到了,倏然滑落的泪。
沾到新墨上面,就是洇开的,大片的墨渍。
景佑陵伸出手挡在她的头上,大概是刚刚挡住一片飘落的雪。
他好像总是这样,无谓的,佯装的深情。
谢妧垂下眼睑,拉过门,“将军既是出征,就早些前去吧。今日往后,我会搬离景府,你赠予我的那颗夜明珠我也会留在这里,你是日后赠与新妇也好,还是其他人也好,你我既然和离,那我自然无功不受禄。”
她毫不拖泥带水地阖上门,将最后一丝风雪关在门外,也好似绝情一般地斩断了两人之间所有的牵扯。
景佑陵手上拿着那封和离书,站在原地默了片刻,然后转身,而就在他走出去一丈有余的时候,雪地之中由门缝之中渗开的光亮又霍然拉长,门吱呀一声重又打开。
谢妧站在原地,景佑陵顿步,侧身看着她。
光亮照在谢妧的眼瞳之中,亮得好像是暮夏时节看到的繁星。
——“还未预祝将军此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景佑陵站在雪中,捏着信笺的手指发紧,声音被朔风雪吹散:“……多谢殿下。”
风雪浇灌在他们两人中间,景佑陵刚准备抬步的时候,却看到一只生得极为像煤球的狗极快地奔过来,耳雪这个天气原本蜷缩在房中睡觉,却不知道为何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它跑得极快,因为是在雪中,所以能将它看得极为分明。
它跑起来的时候好像是有一道又一道的残影,然后就到了景佑陵的身边,咬着他大氅的边角,口中还不住地发出呜咽的声响。
谢妧和景佑陵具是沉默不语,所以耳雪略显急躁的呜咽声极为明显,它转头看了看站在屋中的谢妧,又看了看站在雪中的景佑陵,着急地咬着景佑陵的衣角,把他往回拽了拽。
谢妧之前就知道耳雪极为喜欢景佑陵,将屋门阖上了些,连带着外面雪地之中的光亮都缩减了,她看着在地上的耳雪道:“你若实在喜欢他,就同他一起去朔北吧,别回来了。”
耳雪呜咽着唤了两声,景佑陵身上的大氅被耳雪咬得绷直,他仍然站在原地,而耳雪则是急得跺脚,又朝着景佑陵这里叫唤了两声。
它或许也不懂人会有离合,不懂人世间会有的爱恨,或许也不知道今夜以后,它再也见不到面前的人,只是凭借本能的,想要填补谢妧和景佑陵之间的缝隙。
可是他们现在相隔的,远远不止是面前的风雪。
景佑陵俯下身,和耳雪对视了一下,他将大氅从耳雪的口中拽出来,然后难得地,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头。然后景佑陵拍了拍它的脑袋,将它转到谢妧的方向,轻声道:“去吧。”
世人有很多在雪中分别,有人或许会在他乡重逢,有人或许是这辈子都永不相见。
他们相遇于多年前宫闺之中的午后,分别于弘历十四年的第三场雪中。
耳雪蹲在雪地之中,松软的雪地被它坐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洼,它在原地转了一圈,才朝着景佑陵离开的方向叫唤了一声。
他的身影也逐渐湮灭在这场雪中,消散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而城门外,朔方卫将将休整完毕,整装待发,乌使看着天色,推断着景佑陵归来的时间。
景佑陵之前以极快的速度将军中事务处理完毕,然后策马前往的地方,乌使都大概知晓,景佑陵从来都不会是被儿女情长所囿的人,但是他今日要去见的人是长公主殿下,就连乌使都有点儿没底起来。
他呵了一口气,就看到呼出的气体瞬间成为白色的烟雾。
已经快到时间了。
乌使知道景佑陵和谢妧两人之间生了嫌隙,就是那日从宫中出来以后,乌使知道多半和自己的那一番话有关,但是却也实在不得其解。
问及景佑陵的时候,景佑陵却也只说,与他所言无关。
乌使搓了一下手,然后就听到有急掠而来的马蹄声。
朔方卫站在城门外,景佑陵将时间算得极准,刚刚巧是在朔方卫整理完毕以后前来。
乌使看到他前来才长吁了一口气,将士们也纷纷站好,所有人都知晓此役不易,必是一场苦战。
……
在最后准备出发的时候,景佑陵捏住缰绳,顿在原地,大氅之上沾满了雪。
他立于雁门关前,大雪之下。
“雁门雪大。”乌使唤他,声音穿透了风雪有点儿模糊不清,“……将军,早些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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