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在认清了自己汹涌的情意以后, 将银篦交予景佑陵,正梳三下。
可是现在却也只是两相对峙,好似孤岛一般各自占据一方,谢妧恍然之间不清楚自己心上的痛楚来源, 到底是源自他的谎骗还是来自于他当年的无情。
甚至连自己刚刚滑落的那一滴泪都是后知后觉。
她其实很少哭, 自幼顺风顺水长大, 就算是那时新婚之夜, 看到景佑陵提剑而来的时候, 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景佑陵淡色的瞳仁下情绪涌动, 手指略动了几下。
他孤身站在昏黄的银杏树下, 有一片昏黄的叶片落入他的发间, 景佑陵垂着眼睑, “外面风大,殿下早些回去吧。我……去别院。”
景佑陵在成亲后就几乎没有再去过自己的那间别院了, 谢妧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当年也曾跟着他去过那里。
寻常勋贵子弟有了别院大多在里面养了外室, 但是景佑陵的那间别院却极为不起眼,谢妧也只是匆匆掠过了一眼, 只能看到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摞兵书极为显眼,然后就被他送回了昭阳殿中。
他确实清心寡欲,可是至此往后, 也再与她无关。
他们两人心知肚明半个月以后, 朔北军情会来报,所以若是在他前往朔北之前和离,也算得上是顺理成章, 毕竟若是现在费出周折, 难免会影响到后来的边关事态。
谢妧倦极, 沉默不语。
景佑陵头上那条伶仃的银链轻微晃荡,“等我前去朔北的圣旨下达,我再回来找殿下。”
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他清晰地听到谢妧在身后道:“我仍愿你此后平安顺遂,并非因为你是景佑陵,而是因为……你日后会是战无不胜的骠骑大将军。”
“或许你本应天生,断情绝爱。”
景佑陵脚下步伐略微缓了一瞬,当年亡国之时,他是为世人拥戴的骠骑大将军景佑陵,而谢妧是声名在外,人人得而诛之的惠禾长公主殿下,在后来的野史所载之中,他明月清风般的一生,因为将谢妧的牌位放入景家祠堂,被后人称之为——
白玉沾尘。
他将野史付之一炬,亦对那些流言纷扰视若无睹,后代青史之中,这位少年将军唯一留名的妻子,就是那位声名狼藉的惠禾长公主。
无数人不解其意,亦有人觉得此事或有蹊跷,觉得这是小人在有意污蔑。
众人大多道他那一剑大快人心,亦觉得他逼入宫闺是替天行道,却也无人可知,他当年应允大婚,是当真想要救她,也是当真想要在后来动荡的局势之中,护她平安无忧。
自释兵权,只为了留她性命。
只是到了最后,终究也只是如此罢了。
景佑陵连行装都并未收拾,竹苑地处偏僻,整个院中就只剩下了谢妧和剪翠,还有一些仆役。谢妧独自一人在寝屋之中,虽然知道现在留在景家只是权宜之计,但是看到寝屋之中的布置,还是觉得心间滞涩。
其实只要她想,谢策早已封王,谢允又得以册封东宫太子,阿策留不留在陇邺其实也并不重要了,她只需和阿策言明想去其他地方,谢策必然就会亲自带她前往。
无论是青州,还是陇西一带,只要她想,阿策必然不会推辞。
其实谢东流之前想要为谢妧建造一个公主府的,甚至匠人都将构造的图纸拿给谢东流过目了,但是因为后来出了弘历十三年的事情,谢妧连宫闺都不得出,所以公主府的建造还是搁置了。
不过也就是短短二十日的光景,她只需在景家待到朔北军情来报,等到景佑陵前去朔北之前,就可以将和离书给他,也免得他们这个时候生出变故,影响到朔北险境。
虽然他们两人也都明白,朔北这一仗,景佑陵前去支援,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但是偏偏还是心照不宣的选择了再等上这二十日。
不过其实再等上这二十日也算不上是什么,等到他前往朔北的前夕,谢妧和景佑陵和离,立储之事也差不多稳定下来了,谢妧就可以和谢策前往曲州城。
曲州依山傍水,风景极好,地处江南,是个富庶之地。
尤其是现在前往曲州的话,可以恰逢曲州的春季,不同于陇邺地带的春寒料峭,曲州的春季就如诗词所言的江南一般,聊以赠春的美谈亦是江南风光的佳话。
他们可以在曲州待上一段时日,然后在其他地方建造端王府,谢策有特赦,就算是建造在陇邺也并不僭越,有谢东流恩允在前,护着谢策一生荣华富贵,也算得上是得偿所愿。
谢妧想到这里略有倦怠,却听到门外耳雪突然叫唤了两声,门外也传来了声响,往日里几乎不会有人前来竹苑,也不知道今日是谁突然造访。
她还在思忖,就听到剪翠在门上略叩了一下,“殿下……是景梨小姐。”
剪翠大概知晓谢妧和景大将军两人好像是出了什么嫌隙,但是这些事情到底还是不容她前来置喙,虽然心下担忧,但是更知道谢妧心性如此,并非是别人劝慰可解的,他们两个人的事情,终究还是需要景大将军来解。
所以现在并未和谢妧谈及任何关于景佑陵的事情,只说了这么一句。
谢妧虽然景佑陵不想再有任何牵连,但是却不会将这些事情牵扯到景梨身上,景梨自幼体弱多病,极少出门,之前只是宫中御厨做的早膳,她都看了很久,谢妧不至于将这些也怪罪在景梨身上。
谢妧自幼就没有多少闺中好友,宫外的是因为甚少来往,宫内的是因为谢东流的盛宠,所以她对于景梨,是当真觉得很是怜爱的。
谢妧起身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自己脸上的泪痕,确认无误以后,“让她在前厅稍等片刻。”
谢妧并不觉得景佑陵是会利用景梨来打亲情牌的人,所以对于景梨现在前来的原因,谢妧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分明,她略点了一点儿胭脂,让自己的面色没有那么惨白,再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装,才走了出去。
刚一走出寝屋,就看到景梨正在半蹲着身子逗耳雪玩,她拿着一方洁白的帕子,然后就拽着一个小小的边角,耳雪就扑着那块帕子,肥短的身子在半空之中跳来跳去。
景佑陵和景梨的帕子所用的材质都是一模一样的,大概是来自岭南一带的绸布,景佑陵的帕子边角会绣着一个陵字,而景梨的帕子边角就是一个梨字。
谢妧一直都觉得景佑陵和景梨虽然是亲兄妹,但是长得一点也不一样,而现在景梨垂着眼睛笑着看耳雪扑来扑去的时候,谢妧才恍然惊觉,其实他们两个人在垂着眼睛的时候,长得其实很像。
只不过景梨的轮廓更加柔和一点,并未如他那般轮廓分明。
而眼睛,则是他们最大的区别,景佑陵的眼皮很薄,瞳仁的颜色也淡,显得出来很是不近人情,而景梨的眼睛则圆润而黝黑。
谢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倏地想起来,其实她见过很多人的眼睛,却很少看到如景佑陵一样。
分明眼睛生得那样昳丽,却又疏离而冷淡。
景梨这么拿着帕子逗耳雪的时候,也会让谢妧不免想起来那日,他面色冷淡地用帕子包住耳雪,递给自己的模样,还有他折给自己的那枝海棠。
分明没有人提他,她却又在心中默念了那么多遍。
谢妧唇畔原本勉强挤出来的笑意微顿,景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谢妧,连忙将自己手上的帕子给收起来,颇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朝着她道:“抱歉……嫂嫂,我应当在厅堂之中等你的。”
谢妧摆手,“无事,你若喜欢耳雪,可以多和它玩一会儿。”
景梨自幼虽然极少出门,但是却能极快的感知人的情绪,她能看得出来现在谢妧是勉强扯出来的笑意,只当她今日心情不佳,便也没有了叨扰的心思,直入正题道:“多谢嫂嫂啦,日后有机会我再来找耳雪。我今日前来,是有正事的。”
她一边说着,“嫂嫂,我们进屋说吧。”
谢妧先行进了厅堂,景梨才紧随其后,她温声道:“母亲在随着父亲前去朔北之前,曾经将一物交予我。嫂嫂之前前往梧州,所以此物也只是阿梨代为守着,昨日因为嫂嫂舟车劳顿,阿梨便没有前来打扰,所以现在才前来叨扰。”
她从旁边随行的侍女手中拿过一个不大的盒子,谢妧看着这个盒子,那些远去的回忆又突然涌现上心头,她突然荒谬的觉得,这些往事果然是如影随形一般,时时刻刻在她脑海之中浮现。
这个盒子上面连一丝灰尘都没有,可见平日里当真是保管得极为细致,景梨小心翼翼地打开,瞬间莹白而柔和的光芒一瞬间装满了整个前厅。
景梨显然也是第一次打开,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
她将这个盒子朝着谢妧面前推了推,“兄长在六月初旬就派人前往滦州寻找,一直到了九月才终于有了线索,到了陇邺的时候就是交由母亲代为保管,但是后来母亲前去朔北,这个盒子就变成了我在保管。”
谢妧醉酒之后,不过就是随口说了几句想要那些物件,景佑陵不可能不知道这是在为难他,但是却还是一一为她寻来了。
先是景家库房之中的孔雀石,又是……千里迢迢从滦州运过来的,夜明珠。
这颗夜明珠比燕绥收到的那个更加莹润,成色也更为好,几乎和前世谢策为她寻得的那颗相差无几,就这么静静地搁置在不大的盒子之中。
谢妧恍然之间不知道到底说些什么好,只听到景梨在耳畔道:“虽然兄长并未亲去滦州,但是如何收购这颗夜明珠,全都是兄长在亲自指示,滦州夜明珠难寻,兄长想来也是知道嫂嫂之前在宫殿之中有一颗,不希望嫂嫂在景家反而受了委屈。”
景梨说着笑了一下,虎牙也露了出来,和阿策有点儿像。她笑起来的时候其实一点儿病态也无,和寻常姑娘家一样,甚至带着一点儿狡黠。
“对啦嫂嫂,之前章家兄妹的事情我也都听说了呢,”她捧了一下脸,“阿梨当真觉得嫂嫂实在是厉害,大堂兄说话向来都是这样,兄长不与他计较,他便时常得寸进尺,所幸嫂嫂一点儿委屈也没有受到。”
“还有兄长对章四小姐的话,阿梨也听嬷嬷转述了呢。”景梨笑着对她,“兄长虽然这人看着冷清,但是其实很少这样当面对姑娘家说话,让人下不来台,定然是因为怕嫂嫂受了委屈。”
“……阿梨觉得,兄长和嫂嫂,定然是能长长久久的。”
景梨眉眼弯弯,十分真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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