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四当日, 梧州的清晨下了一点儿不大不小的雨,白日里原本有些沉闷的郁气伴随着着雨而消散殆尽。
唐琸站在城门之内,亲眼看到梧州城墙上面的匾额被光照得发亮, 然后随着巨大沉重的木门发出来的声响,骤然照进城内一线天光。
这声响来得犹如叩击在城内所有人心中的一声沉闷的钟声, 铮鸣恰似春日惊雷一般, 所有人甚至都有些不敢置信——
梧州今日,当真是要开城门了。
而赈灾队列在这里搁置良久, 谢东流也颇为担心他们的安危,所以也要在今日就启程了。
谢策大概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神色有点蔫蔫的, 毕竟在来之前, 也从未想过要在梧州待这么久。
现在经过这一月有余的时间, 多少也生出来了一点儿感情, 所以现在看上去, 还有些依依不舍。
而谢允大概是看出来了谢策心情不佳,略微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以示安慰。
朔方卫在这几日早就已经休整完毕, 而郭和光也在最近一些日子里将城中水利修缮完成。
值得一提的是在郭和光在上书陇邺的时候, 谢妧特意在他面前晃了下。
她拨弄了一下自己的手, 状似无意地在郭和光的桌案之上叩击了一下,“郭大人在位工部多年,想来这样的公文奏折,也是写得信手拈来,字字珠玑。”
郭和光自然也算是人精, 哪里能不明白谢妧的意思, 索性也就做了这么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在送去陇邺的信中没有提到关于谢妧的分毫。
这行人之中,若是两位殿下都有意不说,郭和光也不可能做这个出头的鸟。
毕竟这天下之间谁不知道若是当今圣上百年以后,日后能够入主东宫的,必然就是这两位的其中之一。
郭和光自然不会去找这两位的晦气。
只不过日后能不能瞒得住,就是难说的了。
唐琸原本准备了不少梧州当地的特色物件赠与几位贵人,但是因为闭城,城中物资本就匮乏。
找来找去,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一些矿石,谢策自然也没接,只是唐琸执意要给,所以就略拿了一些,以慰宽心。
梧州盛产琉璃石,品相极好的却不算是多见,说到这个,唐琸却又想起了景佑陵之前在府中库房之中挑走的那两块。
他在之前并没想到景大将军年纪轻轻,眼光却极为毒辣,那么一堆混在一起的琉璃石,外行人根本就看不出个什么门道。
更何况品相极为出彩的那些琉璃石,比起旁边的那些,个头稍小,根本就没有那么起眼。
而景大将军这么一挑,就是挑选出来了其中品相最为出彩的那两块琉璃石。
唐琸也不是什么看重身外之物的人,看到景佑陵喜欢这些,甚至还想问问他若是当真喜欢,连带着其他的,都可以赠与将军。
景佑陵倒是并未再看其他,神色淡漠地将自己挑出来的琉璃石拿好,“不必,多谢唐大人了。”
唐琸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却没想到隔了两日,唐夫人去库房清点的时候,却看到库房当中多了一匣子白银,不用说唐琸也自然知道是谁吩咐放进去的。
唐琸略微叹了一口气,将这笔钱财用作抚慰梧州这场瘟疫之中死去的人的家眷了,毕竟恐怕就算是自己真的要前去还这笔钱,大将军也并不一定会收。
这笔钱用作这个用途,想来也是一条最好的归处。
归往陇邺的马车已经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队列,景佑陵因为身上有伤,不便骑马,所以随着谢妧一起坐在了马车之中。
梧州城墙内的青龙大道上不免有人前来送行,这些人大多数都是陌生的面孔,有些甚至还带着些怯意,大概是知晓他们这些人的身份,所以带着一些天然的敬畏。
只是又因为他们帮助梧州逃过此次劫难,所以自发前来送行。
谢妧略微撩开帘幕,看着这些乌乌泱泱的人群,突然也感到一丝不可概述的,触动。
当年的梧州伤亡惨重,甚至于那个妇人和幼童早就惨死在那泥泞之中,连同着谢策的一颗真心。
而谢策这一世的热忱并没有被辜负,他原本就应当是这样明媚的少年,不该被沾染上世俗的污垢。
现在也正是因为谢策的性情并未大变,所以谢妧暂时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筹划。
只是……如若这一切都随着她的预想去发展的话,等到父皇真正立谢允为东宫太子的话,那么她也需要和父皇寻求一个保命的圣旨。
毕竟人心难测,虽然谢允现在对他们并无猜疑,甚至如果谢策拱手让权,恐怕拥立谢允的三皇子派还要感恩戴德,但是日后这这么多年里,谁也保不准谢允将来临时生变。
谢妧虽然不想用这样的恶意来揣测谢允,但是谢策和傅纭是她的底线,她们若是遂了父皇的意,就必须有倚身的保障。
毕竟若是日后当真是谢允登基,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现在根深蒂固的傅家一派。
傅家为求百年煊赫,做出的种种逾矩之事,谢妧也略知一二,她对傅家感情淡漠,只是这些事情,不能殃及傅纭和谢策。
只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这么想着,实在是让谢妧有些头疼起来,只是想到那颗高悬在昭阳殿之中的夜明珠,那颗沾着无数人血的夜明珠,让她夜夜都听到痛苦的嘶鸣,想到后来谢策那张时时带笑的,阴沉不定的脸。
却又坚定了起来。
傅纭入主中宫多年,谢允生母早逝,日后就算是谢允登基,傅纭也是谁都越不过去的太后,这点倒是毋庸置疑,这天下向来重孝道,日后就算是谢允性情生变,也怎么都不能夺了傅纭的权力。
至于她和谢策,等到以后父皇下定决心的时候,请求他开一道密旨,就算是日后谢允猜疑,也有底牌可用。
况且——
谢妧略微抬眼,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景佑陵。
景家执掌朔北,手握朔方卫,家训严苛,自己既然嫁入景家,日后无论新帝是谁,都难以动得她一二。
恐怕当时父皇为她挑选夫婿的时候,就是顾虑到了这么一件事情,景家不得纳妾,家训严苛,她若是嫁给景佑陵,就是这个景家最为出众的少将军的唯一夫人。
景家无论如何,也能护得住她。
谢妧想到这里,又突然觉得,父皇为这件事情筹谋这么周密,恐怕是早就已经做好了让谢允入主东宫的准备。
也就是说,其实无论谢策到底自己想不想,父皇心中的天平,一直都是更为偏向谢允的。
谢妧自年幼起就是被偏爱的长公主,但是看到谢茹她们就知道,那些不被偏爱的公主到底是有多么嫉妒自己。
所以,前世的阿策才在亲耳听到父皇说起自己远不如谢允的时候,才会那么难过吧。
谢妧之前抬眼看向景佑陵的时候,他原本正在靠在马车边缘浅寐,但是在感受到谢妧目光的刹那,他就睁眼,然后看到了谢妧那时候还未收回去的目光。
他这几日身上的伤口已经差不多愈合了,只是医师万分嘱咐,这一月之内切记不可打斗,不然一旦开裂愈合的时间就更加漫长。
谢妧这几日一直都小心避免碰到他的伤口,可是景佑陵这人有的时候又偏生喜欢招惹旁人,所幸并未对伤口造成什么实质的影响,倒也罢了。
北戎的拓拔奕赶在十一月前来骚扰朔北,就是因为北戎的冬季物资匮乏,而朔北作为北境的第一大城池,若是能攻下朔北,那么整个北戎都将享受到这个阔绰的城池带来的物资。
北戎好战,若是攻下朔北,那么整个边境都将岌岌可危。
谢妧想着这么一点,所以对于景佑陵的伤势也格外看中一些。
马车在持续不断的车辙碾压声之中驶出梧州边境。
这一天的颠簸马车让谢妧一直都有些昏昏欲睡。
回到陇邺的路并不像是之前赶往梧州那样紧急,所以行驶的速度并不算快。
领头的乌使看到天色渐晚,就准备就地扎营,好好休整一番。
毕竟之前是住在梧州城内,骤然要宿在外面,还是略有些不习惯,所以今夜也格外多给了一些时间来稍作调整。
因为之前在梧州的时候,一直都有些绷着自己,所以一旦进入到营帐之中,谢妧略微感觉到有些松弛。
起码一直到现在,阿策还没有变成后来那副样子,谢妧也因此稍稍缓了一口气。
毕竟是刚刚结束了一件大事,所以现在难免有些疲倦,在谢妧意识迷蒙的最后之际,就是看着景佑陵支着身子在自己的身侧。
他并未着寝衣,身上的衣物也齐齐整整地穿戴在身上。
景佑陵用手为谢妧挡住了忽明忽暗的烛火,似乎是看出来了谢妧的疲倦,甚至还略微轻笑了一声。
只是在意识恍惚的时候,谢妧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遗漏了一些什么,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甚至连她自己都想不出来个什么缘由来。
恐怕是因为自己多想了,毕竟梧州的事情以后,至少弘历十四年间,就只有北戎来伐的这么一件事情了。
殚精竭虑多了,就连自己都变得有些风声鹤唳了。
景佑陵今夜还在手指翻动着手上的书卷,听到这种书页翻动声,谢妧更加困倦。
她蜷缩起手指戳了一下景佑陵的腰侧,大意是催着他也早些入眠,毕竟今夜过后,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却不想景佑陵用手止住她作乱的手,手上的书卷甚至又翻过了一页,不受任何干扰般。
然后另一只手蹭了一下谢妧的脸侧,算是安抚。
只是与往常不同的是,冽霜今日居然,被景佑陵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外侧。
他这举动极为反常,毕竟之前在梧州的时候他极少将冽霜放在床沿。
或许是因为现在在营帐之中像极行军途中,又是在荒郊野外,大概是为了有备无患,所以才多了这么一个习惯。
谢妧也懒得再管,外面的喧嚣之声早就已经偃旗息鼓,但是因为夏末,所以鸣蝉之声倒是此起彼伏。
而因为谢妧总觉得自己漏想了什么东西,所以虽然很是困倦,但是其实睡得也说不上是踏实。
而她的那种总感觉自己漏想了什么的预感,很快也被证实。
随着夜半一声骤然响彻的声响,营帐周围霎时间火光大作,混乱的脚步之声也响起,隐隐还似有刀剑相错之声间杂在其中,有人惊声呼唤——
“敌袭!有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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