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妧心下一跳,  “一样什么?”

    她停下步子看景佑陵,突然有些听不懂他刚刚在说什么。

    握在她手中的和田玉佩触感温润,她下意识捏紧了一些,  然后谢妧就对上了他稍淡的瞳仁,她听到景佑陵看着自己道:“和我一样……觉得殿下是个很好的姑娘。”

    谢妧不知道为何心下稍缓,  哦了一下,将脚下的一个小石子踢得远了些,“能被景大将军这样夸奖,那我还真的是荣幸之至。”

    景佑陵倒是也没有再说什么,只略微抬了抬唇稍。谢妧却不知道为何突然感觉,  他刚刚好似在拿自己开心。

    谢妧倏地朝他那边迈步,银纹绣百蝶的软罗裙在光下散着漂亮的光,她问道:“景大将军既然是这么说了,  不如也给我好好讲讲,到底觉得我好在什么地方?”

    他们现在停着的地方是一处水池边,  现在已经到了小暑时节,睡莲卷在水池的上面,旁边还有两只鸳鸯在睡莲的周围打着圆圈,而水池上还有一个小小的流水处,  从假山之上倾泻而下,  带来了一丝清凉。

    现在已经有些暑气了,谢妧向来都有些畏暑,额间已经沁了一丝热意,她以手作扇扇了两下,见景佑陵不说话,  “嗯?怎么不说话?”

    她摆动了两下袖子,  接着问道:“这是说不出来了?景大将军刚刚说的话,  不会是诓我的吧?”

    景佑陵突然抬手,然后将落在谢妧脸上的日光遮挡了一些,漂亮的脸被阴翳挡住,剩下来没被挡住的肌肤就白得耀眼。

    她今日带了一串和衣裙相衬的翠色的链子,就这么坠在颈间,吊在了锁骨的正中间的位置。

    谢妧顺着他瘦削的手指看去,她听到景佑陵对自己说道:“殿下好在……”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接了下去,“美色过甚。”

    谢妧自幼听过多得数不过来的溢美之词,那些或是真心或是假意的溢美多如过江之鲫,却还没有人说得如他一般让人心间微颤。

    伏夏时落在她脸上的阴翳,是景佑陵的手落在她的眼睫之上的。

    谢妧突然想起来自己早间反梳三下的篦子,听到现在蝉鸣在自己耳际纷扰不断,池子里的流水潺潺,然后她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难道是真的想和自己岁岁年年吗?

    可是篦子早已反梳三下,就已经注定了白头不偕老,殊途不同归。

    所以这件事情,大概也真的是没有了其他余地了。

    -

    这几日谢东流虽然许了景佑陵休沐,但是朔方卫一向都是随着景佑陵在操练,所以他只在府中匆匆用过午膳后,景佑陵就出府去处理军中事务了。

    只是直到了亥时过半,月亮都悬在半空之中许久了,景佑陵也丝毫没有回来的迹象。

    谢妧今日应对了一天妯娌之间的来往,这些人之中也有些是可以相处的,有些要么因为着谢妧的公主身份,要么就是想要通过谢妧为自己夫君找些门路的。

    她向来在宫中就要应对一群牛鬼神蛇,看破这群人,就更加简单了些。

    其中可以被拎出来说道说道的,大概只有景桓之的夫人周薷。

    谢妧对景桓之的印象说不上是好,但是没想到他的夫人周薷却是出乎意料的温柔,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俨然是个相当守礼,也不会逾矩半分的大家闺秀。

    对于谢妧也是这般,说不上是谄媚,也不至于让人感觉到失礼。

    对人的态度拿捏的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

    甚至大概还因为自己夫君在奉茶时候的失礼,特意替他向谢妧道了歉。

    谢妧这么多年在宫中,虽然行事妄为,但是打交道的时候最不缺的就是妃嫔公主以及贵女,所以她能感觉到这位周薷夫人,似乎是当真如她表面一样温柔。

    只是……谢妧回想起来景桓之对自己的上下打量,景桓之这个人实在说不上是良配,周薷性子又看上去温吞贤淑,只怕是平日里要受到不少委屈。

    谢妧叹了口气,随手从小几上拿起一块糕点,撑着下巴,实在是有些倦了。

    她抬步在景佑陵的书房里看了看,抬手将他搁置在桌案上的书翻看了一下,就看到封皮上写着《六韬》,旁边空白的地方还密密麻麻披着注释,能看得出来他平日里是废了不少心思去研读的。

    他批注的字体遒劲,相比于他本人更加锋芒毕露一些,很是好看。

    谢妧以前是看过他的字的,但是却觉得他现在的字比起他年少之时要更加锋锐一些。

    书架上的书都是些晦涩难懂的兵书,谢妧原本想找些书籍打发打发时间,就算是游志也好,却没想到这层层叠叠摞在一起的书,居然都是些典籍和兵书之类,她找了一会儿就只能作罢。

    谢妧找得烦了,只能随手抽过一本史书,却不想在这本史书之中掉出来一张纸。

    这张纸看上去有些时候了,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谢妧原本无意探究景佑陵的私事,准备将这张纸放回原来的地方。

    而在这目光扫过的瞬间,她却突然顿了下来,然后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这张纸条。

    只因为,这上面模糊不清的、潦草的像是狗爬的字迹,分明就是她自己的笔迹——

    她幼时和谢策因为字迹的缘故,没少被傅纭呵斥,但是姐弟两个人还是一脉相承的字丑,旁人很难潦草到她这个地步,所以谢妧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字迹。

    她将手上的纸条展开,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谢妧还是看清楚了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八珍阁的杏酪酥,六角巷的糖葫芦,不给我买的人是王八’。

    末端还真的画上了一只丑得蹩脚的王八。

    这张纸条就这么夹在这本史书之中,而谢妧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么一张纸条。

    况且也不知道为什么,景佑陵居然也就这么一直将这纸条保留至今。

    想来应该是从前在上书房之中自己写给景佑陵的,夹在了这本典籍之中,他应当是没有再打开过,才一直留到了今天。

    谢妧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纸条上的字,又看了看景佑陵批注上的字,赶紧将这张纸条收好重新放到那本史书之中夹好,然后将这本史书放回原处。

    烛火已经有些忽明忽暗了,剪翠缓步进来剪灯,看到谢妧站在书架旁边发愣,她一边将多余的灯芯剪掉,一边问道:“殿下怎么这个时辰了都还不歇息,是在等将军吗?”

    “没有在等他。”谢妧拢了拢自己的裙衫,“只是大概是昨日睡得早,睡的时辰也够了,所以今日到了亥时都还没有倦意。”

    剪翠手在听闻这句话以后一抖,手中的剪子都差点儿掉下来,她迟疑片刻道:“殿下……昨夜睡得早?”

    哪有什么大婚之夜睡得早的说法,加上了新婚这一层,这句原本没什么错处的话,意味瞬间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起来。

    谢妧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耳廓腾地一下有些发红。

    她突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对上剪翠的视线,只低咳一声,“其实,也说不上是早吧。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倦意,就想着来找几本书来看看。没有在等他的意思。”

    “难怪今日殿下反梳了三下头发。”

    剪翠却在这个时候仿佛想通了一切,恍然大悟般低声道:“我听之前的宫娥姐姐说,寻常小姐嫁人当晚,是要叫水的,但是殿下和将军昨日却一整晚都没有叫水……”

    “那个宫娥姐姐和我说,一般来说,姑爷要叫的水越多,就说明这个姑爷越得小姐的欢心。”

    剪翠有些担忧地看着谢妧,“所以是因为昨夜将军没有叫水,殿下才起了和将军和离的心思吗?”

    剪翠略微皱起眉头,“看将军的长相,倒是也……不至于此啊。”

    谢妧越听耳廓就越红,却也不知道怎么和剪翠说起这么一件事,好像越解释就越解释不清楚了一般,一时之间倒是有些诡异的沉默。

    她叹了口气,说得囫囵:“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我之前反梳了三下篦子,和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关系。”

    谢妧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还有你之前说的这件事,你可不能随随便便往外说出去。”

    她和景佑陵没有逾越分毫的这件事情,不论是被傅纭还是其他人知道,都不是一件好事,想来也是诸多麻烦。虽然剪翠一向都口风很紧,但是这件事情还是要好好交代清楚。

    不过说到这个,谢妧又突然想到,成婚之夜,虽然自己醉得有些神志不清,但是景佑陵……好像也不应该是这样。

    谢妧曾经在一场筵席之中听过几个贵女在小声地议论过这些闺房私话,那几个贵女显然也是成婚不久,所以谈论起来的时候颇有些羞赧。

    不过虽然言辞只点到即止,遮遮掩掩,但是却能从中听出来几分少女的旖念和说不出的欢喜来。

    新婚燕尔,谢妧就算是知之甚少,也大概是有些概念的。

    她从未想过和景佑陵有过什么实质的关系,但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又怎么都捉摸不透。

    起先她以为景佑陵的不逾矩分毫,是因为他们两个天生两相厌,但是从现在看来,却又不是这样。

    他半夜惊醒之时骤然敛去的杀意,侧身挡住景桓之上下的打量,小暑之时帮她挡住的阴翳。

    这桩桩件件,谢妧一直都觉得,向来恪守礼法的景佑陵,和自己这样的人,应当是天生不配,可是他现在的举动,却又让她看不明白。

    剪翠从小厨房之中端了用冰块过了一下的凉茶,搁置在了谢妧的小几上。

    耳雪早就已经蜷缩在外面的角落里睡得正香,窗外的知了大概也是叫得累了,一一停了声响。

    已经,快至月上中稍了。

    乌使今日没随着景佑陵一同前往军营,在门外看到主屋之中灯还亮着,拉着经过的剪翠问道:“夫人现在还醒着?莫非是在等公子回来?”

    “殿下现在是还在醒着。”剪翠迟疑了一下,才接着道:“应当……是在等将军回来吧。”

    乌使懊恼地一捶手,“忘了告诉夫人这么一件事情了。”

    他快步走到了主屋的前面,轻叩了两下道:“夫人现在歇息了吗?若是在等公子回来,那夫人还是自己早些歇息吧。”

    “府中有宵禁,公子一般在军中事务处理晚了就会去别院休息一晚上,今日都这么晚了公子还没回来,只怕是去了别院。”

    谢妧原本用汤匙舀着碗中的碎冰,突然听到了乌使在门外的声音,耳雪原本蜷缩在角落之中,突然被声音惊醒,朝着门外低声唤了一下。

    别院?谢妧心中思忖,陇邺成婚子弟若是有了别院的,十之八-九都是养了外室。

    这算是一个不成文的说法,但至少在陇邺城内,相传甚广。但是按照她对景佑陵的印象,却觉得他这样一个人应当不是个会养外室的人。

    谢妧倒也没有朝着那个方面想,却没想到乌使刚刚说出那句话,就怕自己说的话有歧义一般,连忙解释道:“公子是因为平日和府上的其他人关系不算热络,他懒得人际往来才置办了别院,平日里处理事务晚了就宿在那里,夫人可千万莫要误会了公子。”

    “公子置办的别院就在鉴业路旁,平日里伺候的连只母蚊虫怕是都难见,可不是其他人置办别院的用途,夫人若是不信,可自行前去查看。”

    鉴业路处的宅子大多都是非富即贵之人,谢妧还未曾去过。她抬了抬眼睑,明明刚刚喝了一点儿提神的凉茶,却突然觉察到了几分倦意来。

    她嗯了一声,倒是也没有再说些什么,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衣衫,准备将烛灯吹灭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屋脊之上却突然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惊掠而过。

    谢妧骤然一惊,然后就听到了乌使低声的惊呼:“……公,公子?”

    景佑陵右手拿着冽霜剑,身上的绀青色衣袍在黑夜之中就像是墨色一般。

    他听到乌使的声音,略微顿了顿,左手的食指搭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但他在看到屋内未灭的烛火之时,却又愣怔了片刻。

    “夫人还未歇息。”乌使凑上前来,“公子这么晚了没有宿在别院,怎么反倒是回来了?”

    乌使说着,自己又突然看到了屋内未灭的烛火,景佑陵现在已经是有家室的人,若是还如同从前那般宿在别院,就算是在面前没有人敢说,但是背地里谢妧也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

    他挠了挠头,低声问道:“哦。公子今日还赶回来,是为了陪夫人?”

    景佑陵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就推门走进了屋内。

    屋内的烛火摇摇欲坠,已经燃了小半,熏香的味道是谢妧从宫中带出来的,和他寻常用的交织在一起,很是好闻。

    大概是因为谢妧畏暑,所以屋内角落里也搁置了冰块。但就算是这样,大概谢妧还是觉得有些暑意,所以她衣衫在屋内穿的有些轻薄,在昏黄的烛火之下像是镀上了一层鎏金。

    她倚在床榻的旁边,随手拿着一本话本子,手上的镯子晃荡着发出两声清脆的声响。

    “我还以为今日景大将军不回来了。”谢妧将手中的书页翻过一页,“若是不出所料,若是景大将军今日不回来,明日陇邺就该传出你别院早就已经金屋藏娇,娶长公主只是权宜之计的流言出来了。”

    她抬眼看向景佑陵,“看来,景大将军还没有狠心至此。”

    景佑陵站在原地,蓦地笑了一声,“……殿下多虑。”

    他说着,手指伸到自己的腰间,将身上的外裳先行解了了下来,搁在自己的臂弯处,就准备前去洗漱了。

    谢妧的手指摩挲着书页,顿了片刻。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景佑陵才披着一件外裳从里间走了出来,他眉眼在蒸腾的雾气之中显得漂亮得有些不真切,有些湿濡的发尾落在肩头,发间的银链颤巍巍地落在他的颈侧。

    哪怕是沐浴完,他也将衣衫拢得极好,丝毫没有松松垮垮的迹象,也没有漏出半分儿肌肤。

    凑得近了,谢妧才闻到他身上散过来的松香味,这味道在他沐浴以后更加浓了一些,就这么萦绕在身侧。

    景佑陵垂眼看着谢妧,然后随手拿起一件外衫,盖在了她的身上。

    “现下才过小暑,夜间还是有些凉气,况且屋中还搁置了冰块。”

    景佑陵将外衫边缘的系带仔仔细细地系好,“殿下小心着凉。”

    他俯身点了点谢妧手中的书,将烛台搁置在床榻旁,“时候已经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景佑陵抬起一只手将自己湿濡的发尾擦拭了一下,发间的银链发出了伶仃的声响,“今夜我去书房中歇息。”

    在景佑陵转身的瞬间,谢妧却突然勾住了他腰间的带子。

    她将手中原本拿着的书搁置在一旁,然后站起来走到景佑陵的面前。

    “新婚之夜,是我醉酒,那就先暂且不谈。”

    谢妧倚在镂花屏风之上,“只是景大将军这般清心寡欲,倒是让我好奇,你在外院是不是当真是金屋藏娇了。”

    她自幼天生反骨,看到景佑陵对她这么避让,谢妧反而生出了一种偏生要接近他的念头。

    景佑陵垂着眼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谢妧,大概是没想到她突然站在自己面前说出来这样的一番话。

    他低声问道:“……殿下可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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