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策和傅纭发生冲突不算少见,但是能让采喜过来找谢妧的情况,那必然是已经到了极为严重的程度。谢策在这件事情上向来不喜欢来找她,寻常采喜要是因为傅纭来找谢妧帮忙,谢策定然是要和采喜发脾气的。
所以大多数时候,不到万不得已,采喜不可能随随便便来找谢妧。
谢妧问道:“你先和我说说,阿策到底说了什么惹得母后这样生气?”
母后虽然严厉,但是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人,能让她这么生气的,必然是有原因的。
“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啊。”采喜皱着一张脸,“奴才守在凤仪宫的外面,突然就听到里面似乎是在吵着什么,原本这倒也是没什么,谁知道旁边的宫女急急忙忙地拿了根手腕粗的戒尺过去,奴才眼瞧着不对,赶紧就来找殿下了。”
谢妧回想了一下,弘历十四年的时候,谢策惹得傅纭大发雷霆的只有一件事。
那时候谢策在宫中悄悄养了耳雪,时常下学就来喂养。他极为喜欢耳雪,这件事做得隐蔽,他除了谢妧和采喜,再没有告诉其他人。
可是有日谢策下了学以后,看到耳雪平常待的地方,就只有一块有些脏的垫子,孤零零地搁置在竹篾做成的小框里。
他当时也没在意,永延殿悄悄养耳雪的这块地方,是被他圈了起来的,平常的人很难找到这里来,耳雪也至多就是在这块地方打打圈,是跑不出去的。
但是等谢策找遍了永延殿,也没找到耳雪,他才终于有些焦急,赶紧跑到谢妧跟前,让她帮帮忙找找。
宫闺深处,一只平白无故跑出来的幼犬,若是还找不到,就必然是没有什么好下场了。谢妧还记得谢策那时一边提着灯一边跟在她身后,眼眶都是红的。
他带着哭腔道:“长姐……我好怕耳雪它被内仕捉了去下酒,我还怕……它会因为冲撞了哪位贵人会活活打死。”
“耳雪很乖的,我不在的时候就趴在垫子上睡觉,等我下了学来喂它,很少溜出去玩的。永延殿中只有它会一直等我回来,然后用头蹭我,还会朝着我笑……长姐,我不想要它死。”
他们提着灯笼走了许久,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穿绛红色袍子的内仕,身材清癯,颧骨略高,眼睛是吊着,显得颇有些不近人情。
正是高陉。
高陉扫了扫拂尘,笑着问谢妧和谢策道:“两位殿下这么大晚上的,这是在找什么呢?”
谢策平日里的内务都是归高陉管,所以一直有些怵他。谢妧走前一步,“高公公事务繁忙,没处理凤仪宫的内务,这么晚了,反而管起我和阿策的事情来了?”
“奴才自然是不敢的。”高陉笑眯眯地盯着谢策看,“只是这么黑灯瞎火的,两位殿下都是娘娘的心头肉,若是稍有不慎磕着碰着的,娘娘该有多心疼。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是要为主子们着想。所以这才斗胆来问一下两位殿下,若是丢了什么稀罕物件,奴才也可以一同帮帮殿下。”
谢策在谢妧身后拉了拉她的衣摆,谢妧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和高陉在这里说这些废话一点用也没有,谢策此时最为担心的,还是耳雪。
“高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谢妧顿了顿,“只是公公应当是听过好狗不挡道这句话的吧?”
高陉脸上依然带笑,略微避开了一点儿身子,“那是自然。”
而在谢妧和谢策走过一段路后,身后高陉的声音又冷不丁地响起,“今日在凤仪殿,跑进来一只野狗。为了皇后娘娘的安危,那只野狗已经被女官亲手摔死了,这事儿也说不上什么大事,只是突然想起来了,便提了一下。还是希望两位殿下若是有空,去关切一下娘娘。”
谢妧回头,只看到高陉身后的小太监,他的手上居然拎着一条,软趴趴的,浑身漆黑却是能看出有湿濡的血迹的,幼犬的尸体。
这只幼犬的耷拉着的耳朵上,原本应该是几簇雪白的毛,现在却变成了血色,大概是因为时间过了挺久,已经快变成了褐色。
高陉轻轻扫了一下拂尘,拍了身边小太监的脑袋,尖细着声音道:“你这不长眼的,咱家只是说给两位殿下听听,你怎么把这秽物也给拿给两位殿下看了?污了两位殿下的眼,赶紧给我拿下去!”
高陉吊着眉梢,笑着道:“按理来说,这宫闺之中原本是不该出现这样的野狗的,也不知道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居然偷偷养了这么个东西来。”
耳雪被圈在永延殿之中,根本不可能自己跑出去,就算是真的跑出去,也必然不可能这么碰巧跑到相隔那么远的凤仪宫。此刻高陉看着他们,轻飘飘道:“怪奴才多嘴了,打扰到两位殿下了。两位殿下若是寻东西,可得抓紧了。”
高陉胜券在握……分明是,蓄谋已久。
他心中知晓谢妧和谢策此时在找什么,小太监将耳雪拿在手上也是事先知会好的——
谢策原本站在谢妧的身后,看到耳雪的尸体的时候踉跄了一步,他虽然生性好玩,但是出身于皇家,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当然还是能够理清楚的。
高陉知道了耳雪的存在,告知了傅纭,傅纭向来厌恶谢策玩物丧志,将一切都归咎于旁的事务上,所以耳雪才难逃杀身之祸。
这是在,杀鸡儆猴,也是傅纭对待谢策最喜欢用的手段。
谢策双目通红,他身量生得不高,但是比起佝偻着身子的高陉还是稍高了些,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高陉的面前,拽起他的衣领往上提,恍然像是那个后来那个弑父的暴君。
“说。这是你这个阉人的主意,还是母后的主意?”
高陉脸涨得通红,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变,从咽喉中挤出:“殿下……这是在说什么,奴才……听不懂。”
这件事惹得母后和谢策的关系急转直下,那时候谢妧接从凤仪宫出来的谢策的时候,只看到他露出来的肌肤上都是青青紫紫的痕迹,显然是被傅纭用戒尺狠狠抽打过的。
谢策就很少再笑了,那时他只随意撂下了被谢妧掀开的袖子,垂着眼睑对她道:“长姐不用多虑,小伤而已。”
……
可是现在的耳雪已经养在昭阳殿,她的记忆里没有这么一件事会让谢策和傅纭大动干戈到这种地步。虽然她心中也知道,谢策和傅纭两个人理念不同,想要的也不同,这龃龉由来已久,不是单单一个耳雪就能改变的。
谢妧刚想直接前往凤仪宫,突然顿步,看到景佑陵还站在原地,而她的手上还拿着刚刚他递过来的海棠枝。
她走进殿中将手上的海棠枝随手插在一个花瓶之中,和景佑陵擦身而过的瞬间——
谢妧停了停,“若是没事,景三公子请回吧。”
她说完,也再没有管他,快步赶往了凤仪宫。
谢妧得以窥见先机,其他种种都不是最重要的,她只希望能保下谢策。他最开始的时候只不过想做一个闲散王爷,不该走上那条弑父杀君的皇权之路。
不该,也不能。
凤仪宫中现在无人敢多说一句话,宫婢们纷纷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母后向来只为自己考虑,什么时候真正为儿臣和长姐考虑过?”谢策跪在地上,“长姐嫁给景佑陵本来就说不上情愿,可是母后却为了让景家的兵权为儿臣所用,让长姐嫁给了景佑陵。”
“那儿臣呢,儿臣原本就对皇位无意,别人去争是别人的事情,儿臣本来就对那些事务一窍不通,你逼儿臣就算了,为什么还要逼长姐?”
“争?这位置本来就该是你的,什么叫争?你想把这个位置让给谢允?做梦!”傅纭冷笑一声,手中的戒尺打在了谢策的骶骨处,“还有你长姐的事情,我记得我早就和你说过,这桩婚事原本就是你长姐答应的,我和你父皇都问过你长姐的意思,你现在是在替谁出头?”
谢策被打得闷哼一声,“长姐答应?若不是不想让父皇和母后为了这件事情争吵不休,母后觉得长姐会答应?儿臣去问的时候,长姐分明不想嫁给景佑陵!”
“所以呢?”傅纭低眼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策,“你现在是想让你长姐抗旨吗?身为皇家公主,不出去和亲就算是嫁得好了,你的那些姑姑有哪个能嫁到陇邺,你长姐要嫁的人还是景佑陵,你告诉我,你这个逆子究竟要怎么样才满意?”
谢策恭恭敬敬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儿臣知道父皇迟迟不立储君,是因为在儿臣和三弟之中立嫡立贤犹豫,儿臣也知道,父皇真正属意的是三弟。所以儿臣恳请母后,等这些事情了断,让长姐和景佑陵和离,儿臣自愿离开陇邺。”
“你做梦!谢策,你还不懂母后这是在为你好吗?”傅纭声音突然低下去,“让她进宫已经是最后的底线,让她的儿子坐上皇位,我告诉你,谢策,不可能。”
谢妧刚刚进入凤仪宫之中,就是看到谢策跪在地上朝着傅纭磕头的场景,傅纭站在谢策的面前,虽然满脸怒容,却也不难看出眼眶之中也隐隐带着湿意。
被宫灯一照,犹如是哭了一样。
傅纭生来好强,和谢东流争争吵吵了十几年,终究也只是为了一个争字。
谢策看到谢妧从殿外走来,掩饰一般将自己的袖子拢好,跪在地上悄悄朝着她笑了一下。
所有人对谢妧的好都是有附加条件的,只有谢策对她,是真的只希望她好。
“母后这样打,是想要打死他吗?”谢妧走到傅纭的身边,“儿臣以为,阿策无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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