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刚走到昭阳殿的门口,只见一个佝偻着身子,身材清癯的内仕守在殿门外,谢策看到那位内仕以后便敛了笑,“高公公。”
那位高公公发须白了一大半,眼珠子滑了滑,然后就看到了谢策怀中抱着的耳雪,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他声音尖细道:“殿下怀中这是?”
高陉是一直跟着皇后的老人,也一直都是他在管教着谢策的习书方面,在宫中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老人,任是谁都要给几分薄面的。
“高公公,”谢妧侧头看他,“阿策现在连抱一下我的狗都需要向公公你一一汇报吗?”
“公主殿下说笑了。”高陉轻甩了一下怀中的拂尘,脸上的笑丝毫未变,“只不过,端王殿下身怀重任,若是偶尔玩乐倒是无妨,若是玩物丧志,成了那不学无术之辈,那可就是咱家担待不起的了。”
高陉躬身朝着谢策道:“殿下,请。”
谢策侧头看了看谢妧,将自己怀中的耳雪放到地上,勾起一只手指轻轻摸了摸它的头顶。
高陉见他这样,声音更尖了些,隐隐含有警告之意,“殿下,可千万别为了这畜生误了尚学。事有轻重缓急,我想殿下应当是自己心里清楚的。”
剪翠在昭阳殿中做好了杏子酪等谢妧回来,待看到谢妧怀中和脚下的幼犬和仔兔之时,有些惊讶道:“殿下这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玩意儿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逗弄了一下耳雪。耳雪也并不怕生,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剪翠的掌心,尾巴也摇得很是欢快。
谢妧细细地用浸湿的帕子擦了手,“替谢策养了一群祖宗。”
她一手支着下巴,拿起勺子舀了舀瓷碗中的杏子酪,这杏子酪细腻绵滑,上面还浇了一层桂花蜜,入口极为软糯,还带着杏子和桂花交织的香味。
剪翠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谢妧眼前一暗,就看到一个身穿绯衣的少年从外面走进来,绯衣的下摆边缘处滚了一圈金线。寻常人穿绯衣多少会显得有些脂粉气,而他却长得高挑,眼尾略微上扬,带着几分摄人的清冽气势,毫无脂粉之气。
手上拿了一个不大的盒子,盒子上的绸带散落在旁边,垂了下来。随着清风拂过,尾端微微卷起。
谢妧顺着看下去,就看到他的手上带了两个玉扳指,手指修长,很是好看。
前世的燕绥远去陇西,直到谢妧大婚都没有从陇西回来。所以突然看到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谢妧恍然觉得有些陌生。
燕绥看着谢妧盯着自己看,倒是也没有丝毫客气,随便找了个椅子往下一躺,将手上提着的盒子搁在小几上,语气带笑道:“怎么了?这是几日不见,公主殿下不认得我了,盯着我看了这么久?”
谢妧还未答,他又挑了挑眉,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摩挲了两下接着道:“还是说,这么几日过去,我长得更加俊俏了些,让公主殿下你看得挪不开眼了?”
谢妧将手中的瓷碗搁下,“几日不见燕小侯爷,说鬼话的功夫倒是见长。”
燕绥也不恼,低低笑了两声,“我这段时间在滦州,刚回来倒是听说圣上现在怕公主你嫁不出去,现在就在物色合适的驸马人选。”
“陇邺第一公子景佑陵,新科状元林行舟,荣国公府齐子霁,各个都是千里挑一的世家公子,不知道殿下属意哪位?”
谢妧以手支颐,搅了搅碗中杏子酪,这季节杏子并不多见,她也向来懒得为自己的吃食兴师动众,所以按理说是吃不到这杏子酪的。
但燕绥常年不在陇邺,却是常常在各地找些稀罕物件送过来。前些时候去了滦州,也是送了好些新鲜的杏子过来。
“燕小侯爷觉得我应该属意哪位?”
“林行舟?”燕绥用手点了点眉梢,轻嗤一声,“啧。”
“至于齐子霁嘛……呵。”
他瘦削的手指随意卷着盒子上的绸缎,“至于景佑陵,听说他今日进宫面圣,就是为了这件事。可是景三公子向来不近女色,从未听说他对哪位姑娘家假以辞色,就连章如微都是沾了兄长的光。他这样的人可未必会折腰于公主殿下。”
谢妧垂眼看他,“所以?”
燕绥勾住锦绸的尾端,“陇邺世家公子不少,可是能与长公主堪配的,只剩下——”
他的手指从绸缎拂过,然后伸到自己的面前展了展,“我一人。”
燕绥这话说得不假,如果景佑陵拒婚,那么圣上的第二人选必是燕绥。燕绥与她从小厮混在一起,这人虽然行事不着调,却出身于簪缨世家,手执金乌卫,比之林行舟和齐子霁更胜一筹。
他展眉,“若是你现在求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勉为其难地答应。”
“求你?”谢妧哼笑一声,“那我突然觉得,林行舟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她偏偏挑了一个林行舟,当年林行舟高中状元,春风得意之时在宫宴之上盛赞谢妧为花中牡丹,原本是件佳话。
只是后来林行舟与友人上花楼之时,却不知为何惹了燕绥的晦气,被燕绥直接从楼梯上丢到大堂里,滚了一路。
这件事委实不光彩,被压了下去。但是他们二人之间梁子却也是结下了,不过燕绥行事向来张扬,得罪的人也远不止一个新科状元。
燕绥啧了一声,“几日不见,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公主的眼睛倒是出了这么大个毛病。那林行舟长得没鼻子没眼的,长得让我大开眼界,没想到你竟然这也看得上。”
“你若是讳疾忌医,不如我现在去找些大夫过来,别当真看上了那林行舟。”
林行舟当年作为新科状元也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若是被他知道燕绥在背后这么说他,还不知道得气成什么模样。
谢妧存心逗他,“那林行舟不行,景佑陵如何?我若是以公主身份胁迫他娶我,皇命在上,圣意难违,难不成他当真还能拒婚?”
燕绥闻言,手指在盒子上敲了敲,似乎还真的是在思索。
过了许久,他才道:“边关未定,景佑陵看着冷淡,但若是当真不想娶,就算是圣上也逼迫不得。”
谢妧听闻这句话之时心下微动,想到前世景佑陵之所以应允婚事,当是为了后来逼宫之便,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原来如此,不费兵卒却直捣黄龙,以迎亲仪仗偷龙换凤,不愧为战无不胜的骠骑大将军。
谢妧垂眼,手中瓷勺与瓷碗磕碰发出了清脆声响,“他景佑陵这么有骨气,那小侯爷你怎么就愿意屈从了我?”
燕绥不答,食指绕过绸缎的尾部轻轻一勾,只见那不大的盒子打开以后是整整一盒的珍珠。不同于寻常的珍珠,这其中每一颗都是呈现淡粉色的光泽,颗颗圆润饱满,哪怕是在宫中都是不可多见的珍宝,若是在陇邺可卖出千金,并且还有价无市。
他此去滦州,居然还寻到了这样的稀罕物件。
燕绥将那一盒子珍珠推至谢妧面前,“殿下贵为金枝玉叶,不求我,也行。只是你我从小感情甚笃,若是能够救殿下于水火之中,我就算是委屈一下也并无不可。”
“我自然不能亲眼看着公主殿下嫁与齐子霁和林行舟之辈,”他挑了挑眉毛,显得容貌更甚,“实在是没办法,我自幼古道热肠,乐于助人。”
谢妧随手拿了一颗珍珠出来,这珍珠入手触感温润,就算是在盛产珍珠的滦州也是难得一见的奇珍,虽然和谢策捧到她面前的那颗夜明珠不可比,但是想来要凑齐这么一盒子,也是相当不易。
燕绥抬眼看她,“在滦州路上顺手买来的,你若是不喜欢,抛着玩就是。”
前世她也是真的以为要嫁给燕绥的,景佑陵拒婚一事甚嚣尘上以后,燕绥当年也是难得敛了一贯的笑意,当众教训了几个取笑此事的贵女。
燕绥也确实是最好的人选,林行舟孟浪轻佻,齐子霁过于木讷,她从小和燕绥一同长大,他的为人谢妧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前世这王朝大厦将倾,谢策不堪大任,而他原本不该是后来的那副模样。
她必须改变后世的那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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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殿内的铜壶滴漏上盘龙卧虬,龙嘴之中缓缓滴下一颗水滴,渐次叮咚之声响起,消弭在室内的龙涎香中。
谢东流端坐在皇位之上,他年近不惑,一言一行之中可见威仪。这是久居上位才能有的气势,但是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却不见丝毫胆怯,背脊挺直,眉眼低垂,容貌昳丽。
谢东流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佑陵,朕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朕还记得你少年时候就极为出挑,没想到这越长,比朕当年预想的还要更加出色。陇邺世家公子众多,但是入得了朕的眼的,也不过是寥寥几人罢了。”
他叹了口气,“景煊家教甚严,无怪乎你这么出类拔萃。朕却因为政务繁忙,疏于管教那几个孩子,哪怕是策儿先前寻了你做伴读,却也还是个贪玩的性子。”
景佑陵眼睫的阴翳落下来,“陛下过奖。”
谢东流铺垫了这么久,终于到了正题之上,“今日朕单独寻你过来,其实是为了长女阿妧。阿妧是朕的第一个孩子,难免更加溺爱着些。养成了现在这么个娇纵的性子。若是在寻常人家,多少会因为她的公主身份更加纵着她些。”
“朕自然也想过燕家的那个小子,不过若是真的让阿妧嫁给他,还不知道两个人厮混成什么样子。朕思来想去,还是佑陵你最为合适,日后也好替朕管着阿妧些。”
谢东流右手握在椅沿之上,大拇指略微摩挲,他久居高位,这时候居然也难得有些心里没底起来。
尚公主对于一般的世家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殊荣,只是对于这样的一个少年来说,却实在是没有必要。
景家世代煊赫,手执朔方卫,说是举国上下的中流砥柱也丝毫不为过。
若是寻常的世家,谢东流都不需要商量,只需一道圣旨就可以为长女觅得如意郎君,只是偏偏是景家,他甚至需要亲自过问一个小辈的意见。
景佑陵是景家唯一的嫡子,虽然还未全面接手朔方卫,但是却已经可见将来的惊才绝艳,比起其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景佑陵愿意迎娶谢妧,也是为这谢氏王朝更添一分稳固,况且他本人各方面也是极为出挑的,并不算委屈了谢妧。长公主的婚配不算小事,景佑陵也是谢东流百般思虑以后定下来的人选。
谢东流缓声,“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朕也不是那乱点鸳鸯谱的人。所以,不知道……佑陵你意下如何?”
景佑陵沉默许久,霎时阒静无声,只听到那滴漏的叮咚之声。
谢东流听到那姿容出挑的少年道:“陛下,此事……容臣思虑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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