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的枯石庭坪里栽有茶梅。大雪过后仆人特意轻着手脚将落在茶梅上的积雪清扫干净,露出它原本秀丽的体态,以及雅致的叶片。深冬虽酷寒,但却正是茶梅盛开的好时节,茶梅花色艳丽,一开便开得如火如荼,在黑沉的夜色以及石灯笼的光亮映衬下,茶梅花朵的颜色红艳得像是快要凝固的浓稠鲜血。
喝完治疗伤寒的药汤后周始跟着抬眼看向少年视线的方向。细框木窗外的风景不再是一派凋零枯败的凄寂,而是有了绚丽的色彩。花开得生机勃勃又美丽逼人,即便正被病痛纠缠,周始也觉得日子好像也因此变得鲜艳了一些,“花开得真漂亮啊,要是能离近一点看就好了。”
但鬼舞辻无惨并不这么觉得。茶梅的颜色实在太过艳红浓烈了,像是只开一次就要罄尽生命似的,让他隐隐地产生了一种不详感。
鬼舞辻无惨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你现在正在发烧呢,还是不要外出了。不要任性。”
闻言周始轻笑了一下。他其实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死,虽然还在苟延残喘,但那个死亡的节点已经离他很近了,“那就再多披两件衣服好了。太久没有闻过花香了,我闻过花香立刻就回来。可以么?”
鬼舞辻无惨皱眉,一脸的不赞同,“茶梅可以开到三月份呢,你想要闻它的香气也不急于这一时啊。等你烧退了,病好了,再”话说到一半他倏然叹了口气,“算了,不就是想闻花香么,我马上就给你办到。”说完他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一下。”周始赶紧叫住他,“你不会是准备折花吧?”
鬼舞辻无惨点了点头,道,“你都说了你想要闻花香了啊。”
周始立刻出言阻止,“别摘,就让花好好的待在它应该待的地方吧。”他见少年因他的话眼睛里浮起一层浅淡的不悦,接着道,“花被摘下来后立刻就会失去生机,很快就会凋零的。还是算了吧。”
鬼舞辻无惨反驳道,“可是就算我不去摘,花也会凋零。反正迟早都会凋零,还不如在凋零之前让你开心一下呢。让它物有所值不是很好?”
周始沉默了片刻,道,“可花存在的价值并不是为了让我开心。它自有它的生命价值所在,至于是不是有所值,这一点不应该由你来判断。”
就一朵花它还有自己的生命价值所在呢,它连生命都不是。就算它是生命又怎么样?别说是花的生命价值了,就连人、连鬼的生命价值都是我想怎么判断就怎么判断的。他们究竟是能生还是能死全都要看我的心情,我怎么就不能判断了?!
想到这里鬼舞辻无惨忍不住说道,“不过就是一朵花而已嘛。花既然被栽种在了庭院里那肯定就是专门开给人观看赏玩的啊,摘它就是对它自身生命价值的肯定啊,有什么好不行的。再说了,花除了被人赏玩之外,还有什么了不起的生命价值吗?花连生命都不是。如果花有生命的话,那我摘它的时候它会突然开口求饶要我不要摘它吗?”
他们两人对‘生命’的看法截然不同,再说下去只会发生争执,甚至是争吵。周始索性保持沉默,不说话了。
鬼舞辻无惨看了一眼对方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孔,抿了抿唇,“怎么不说话?你生气了?”
周始道,“没有。”
在否认的时候他的表情一派冷淡,嗓音也没有什么起伏,整张脸平静得就像是冬日湖面上新结的透明冰晶。鬼舞辻无惨突然就从心底翻腾出一股愤怒的烦躁,“我只不过是想要摘朵花让你开心一下而已啊。你怎么就突然生气了?明明该生气的人是我才对啊!”
周始道,“我知道。我也没有生气。咳、咳咳,你不要多想。”咳嗽两声之后喉咙便变得干痒,他伸手去拿矮桌上的瓷杯想要给自己倒水润喉,结果却突然被少年厉呵似的一句“别动!”给吓得手上一抖,不小心让瓷杯从手里滑落,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鬼舞辻无惨看了一眼面前表情微微怔愣的男人,见他低垂的目光落在了滚落到了矮桌底下的瓷杯上,直接蹲下了身体去捡,“你别动,我来捡就好。”他手臂长,当即伸手就够到了瓷杯。就在他拿起瓷杯准备起身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看到对方竟然伸手捂住了桌角,应该是担心他在起身的时候会不小心被撞到头。
其实别说是撞到头了,就连拿斧子劈开他的头他也不会有事。
可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于他而言毫无用处的保护动作,却让他躁烦不已的愤怒情绪瞬间平息了下来。
鬼舞辻无惨的心情突然变得非常奇怪,“你不生气了?”
周始收回捂在桌角上的手,轻声道,“我本来就没有生气啊。”
“哦,这样。”鬼舞辻无惨把捡起来的瓷杯重新放回到矮桌上,接着又找出了一个新的干净瓷杯,“你想要喝水是吧?我给你倒。”
周始轻笑了一下,“谢谢。”
见对方的态度重新变得缓和,鬼舞辻无惨不知怎的心里竟也悄悄变得愉快起来,“那个,就照你刚才说的做吧。”
他将手里倒了半杯水的瓷杯递给因他的话而目露疑惑的男人,垂着眼皮解释道,“外面很冷,你得注意保暖,再多披两件外衣才能出门,以免伤寒加重。还有就是,”在不经意间触碰到对方含着浅淡笑意的轻柔目光时他倏地停顿了一下,嗓音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放轻缓了些,“还有就是,闻过花香后你立刻就得回来。可以吗?”
周始轻点了一下头,眼中笑意不减,“当然可以了,你不就在我身边看着我么。”他低头吹了吹杯中的热水,轻抿了一口之后又出声问道,“你刚才为什么突然叫我别动啊?”
鬼舞辻无惨一边展开外出的冬衣一边说道,“你不是正在发烧没什么力气么,我怕你倒水会不小心把你自己给烫到,所以才出声制止的。”
周始笑了笑,而后在对方垂首给自己披衣系带的时候温声说道,“抱歉,刚才让你担心了。”
他嗓音轻柔,眼瞳含笑,白皙的脸颊在煤油灯的灯光映照下显得像是一道流泻的朦胧月光,温柔得让鬼舞辻无惨立刻就原谅了他。
子夜的天空暗沉得像是陷入了黑色的淤泥之中,当空的月亮不耀眼,冷蒙蒙的,有种单薄的明亮。空气里充盈着一股子大雪带来的冰冷潮湿的气味,掩盖得茶梅本就不浓烈的香气变得更淡,触鼻也不芬芳。
在男人探过头去嗅闻红花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在看他。石灯笼的幽幽光亮下他雪白的脖颈上落上了一道茶梅枝条投落下的黑色细痕,那细痕浓黑如墨,纤细锋利,恍若死神即将落下的镰刀暗影。
鬼舞辻无惨的心头倏然笼罩上了一层明晰的不安。他赶忙出声道,“既然花香已经闻到了,那我们就赶紧回屋吧。”
回到屋里刚盖上被子没一会儿,周始就因为药汤的起效而变得困倦起来。他闭上沉重僵硬的眼皮,轻声说了句“我困了”,接着就迅速沉睡了过去。
对方说睡就睡了,可鬼舞辻无惨却忧心忡忡到连闭眼都做不到。接一连三的不祥预感让鬼舞辻无惨变得提心吊胆、惶惶不安。他本就是疑神疑鬼敏感多疑的类型,绝对不会对自己不详的预感视若无睹,因此即便是在对方入睡的时候他也会一直注意着他的呼吸脉搏,好让他不会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突然死掉。
不久后仰躺在榻榻米上的人高烧加重。他的脸颊烧得通红,连呼吸都是滚烫的,好像很快就会死在不远的未来。
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我一定、一定不会让他在爱上我之前就死掉!
鬼舞辻无惨守着榻榻米上这具还有生命的躯体,一次又一次地用浸过雪水的湿布巾给他擦拭脖子两侧有粗血管的地方,好让过高的温度赶紧降下来。
在他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之后神宫寺幸始没有出现脉搏或是呼吸异常的症状,高烧也慢慢退了下来。退烧后对方的呼吸虽然变得又慢又轻,看上去好像快要死了,但的的确确还在活着,并没有就此死去。
“水、水。”
见神宫寺幸始闭着眼睛找他要水喝,鬼舞辻无惨顿时更加确定眼前这个人其实还是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的。他倒了水,先是自己抿了一口试了一下温度,然后俯下脸贴上对方那因高烧而产生裂璺痕迹似的的嘴唇,将水一口一口地渡了过去。
喂完半杯水后鬼舞辻无惨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无法从眼底那张平静苍白的脸孔上看出对方现在究竟是不是清醒,犹豫了一瞬,还是遵从内心的低下头舔掉了对方唇上裂纹中渗出的鲜甜血液。
入口的血液太过香甜美味,让鬼舞辻无惨险些无法思考,差点为了一时的满足就冲动地啃噬上去。
还没有得到青色彼岸花呢,现在的忍耐是必要的。忍耐是必要的。他一边告诫自己一边忍不住将对方紧紧揽入怀中,眼里是汹涌的渴望,腹中是烧肠的饥饿。
脑袋昏昏沉沉的周始压根不知道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已经走了一遭鬼门关。他在被紧抱得快要无法呼吸的时候睁开了眼睛,“抱太紧了,我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鬼舞辻无惨凝眸感受了一瞬对方在开口说话时轻扑在他脸上的湿热气息,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他在牙齿已经自动变化成了适宜吃人的锋利形状时赶忙松开了怀里的人,而后踉跄着跑出了房内。
他已经饿得快要无法忍耐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