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站定在谢濯面前,她眼睛瞪得很大,一眨不眨,显得极其诡异。而随着她的出现,我听见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向我们而来,窸窸窣窣,将不死城的迷雾渲染得有些嘈杂。

    “起来。”

    谢濯语气中带上了命令,一如他往常所言“地上凉”、“别吃辣”、“少乱跑”。以前我是不屑的,如今我顶着身体里的不适,麻溜的站了起来,还自觉的走了两步,靠着他身后站着。

    不过片刻时间,小巷口,围墙上,已经围上了一群奇奇怪怪的人,他们或从墙上探头来看,或趴在巷口,用一只眼睛审视着我们。

    “他们为什么会聚集过来?”我小声问谢濯。

    谢濯没有看我,一只手直接揽过我的腰,将我紧紧叩在他身边:“他们想将邪祟之气渡到你身上。”

    我一愣,脑中忽然响起了那个梦境里,面孔百变的诡异人,没头没尾说的那句“会给你更多。”他是想将……邪祟之气给我更多吗?

    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将我变成邪祟?

    没给我思考的时间,面前小女孩忽然动了:“大姐姐,加入我们吧。”

    她说着,身影如鬼魅,陡然一闪,径直冲向了我。

    谢濯也根本没与她废话,抬剑一斩,只见银光划过,小女孩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在末尾,变成了野兽一般的哀嚎,她的手臂径直飞了出去,化作迷雾之中的黑烟。

    这一声哀嚎,宛如摔杯之令,所有前来围住我们的邪祟都动了!

    他们一拥而上,谢濯将我扣在怀里,只手使剑,未曾动用丝毫灵力,我只听尖啸与皮肉撕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过转瞬之间,谢濯便带着我一头冲出了小巷,将诸多邪祟甩在身后。

    危急时刻,谢濯几乎是将我夹在手臂下奔跑,跑出了一段距离,他直接把我甩到了他的背上:“抱紧。”

    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双腿死死夹在他腰上,让自己牢牢挂在他后背,我也没有心思管我这个姿势是不是好看,只仓皇回头。

    在剧烈颠簸里,我看见身后迷雾中至少有数百人追着我们。

    在昆仑被诸仙追杀,到这儿又被邪祟追杀,我们可真是左右不是东西!

    但与昆仑不一样的是,这儿的邪祟不管美丑,都有个人形,每人都迈着大步奔跑着追我们,不知道的,见到这一幕,或许还以为是市集斗殴。

    “他们也都没有用术法!”

    进入那风雪屏障后,谢濯便说灵力要用在更关键的地方,看来这个不死城,不仅封锁住了邪祟,还封锁住了灵力术法,让修行者和邪祟都没有办法使用术法,大家全部在城中肉搏厮杀!

    “放我下来。”我在颠簸中告诉谢濯,“只论体术,我也能打!”

    “不能打,我们目的是赶路。”

    “那不用术法,我也能跑!”

    “你腿短,没我快。”

    我……!

    我哽住了。

    我想反驳,但他说的是事实,我腿确实没他长!

    万万没想到,来了不死城这样的地方,第一次逃命竟然是要比赛跑的!?

    我心中还在感慨离谱,忽听前方迷雾之中隐有破空之声传来。

    “小心!”

    随着我话音一落,一只利箭刺破迷雾迎面而来!谢濯脸颊微微一侧,精准躲过利箭,那羽箭便带着呼啸,直接射中谢濯身后即将扑上来的一个邪祟!

    邪祟被穿头而过,倒在地上,他很快便化作黑烟消失,烟雾直接被后面疯狂追赶的邪祟撞散。

    谢濯脚步未停,直接向前跑去,我看向迷雾前方,但见一点火光在迷雾之中亮起。

    那火光并未在原地停留,而是以飞快的速度向我与谢濯的方向奔来,在雾色中,我竟然还听到了马蹄之声!

    愈发近了,却是一匹黑色的大马撞破迷雾,马背上,来人手持□□,背负长弓,身着黑色玄甲。

    他手中□□在地上划过,枪刃磨过地上破败不平的青石板,划得火星四溅,我方才见到的光芒便是由此而来!

    这是何方神兵?

    我心头刚起一个疑问,紧接着跟来一个疑问:“这是邪祟吗?”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只得到了玄甲将军打马呼啸而过的声音,他骑着马握着枪,对着我与谢濯身后越来越多的邪祟便冲了进去!

    谢濯与他打了照面,插肩而过,彼此就像全然没有看见对方一样,直接忽视。

    谢濯脚步丝毫未停,带着我继续往前方迷雾里面冲。那黑甲将军,则是冲入邪祟人群里面,直接开杀。一时之间,马蹄之下,枪刃尖上,全是被撕碎的邪祟黑烟。

    但那些邪祟与谢濯一样,并不恋战,少数邪祟被拖住,更多的邪祟则绕过黑甲将军,追上我们。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破空之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我转头一看,但见四周迷雾之中,破败残垣之上,有无数的羽箭从不同的地方与角度射来,但无一例外的,羽箭都向追随我们的邪祟射去。

    “这些是……”

    “不死城里的修行者。”

    我唇角一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心中的触动。

    在这个不死城里,邪祟难分,人与人之间都充满了猜忌怀疑,加之谢濯之前与我说过,有些修行者,是因为意外发现了不死城的存在,才被永远关在了这个里面,这里面肯定有许多人是充满了怨恨与憎恶的,也肯定有很多人,已经变成了邪祟。

    但依旧还有人,没有放弃战斗。

    哪怕孤身一人,哪怕会被误杀,或者……哪怕误杀过他人……

    这四面八方的羽箭,那拖枪而去的玄甲人,依旧在诉说这他们的清醒、抵抗、未曾臣服。

    我心中动容,而这一波羽箭攻势之后,四周射来的羽箭便少了许多,迷雾笼罩的不死城里,从远处传来的打斗声却越来越多。

    “射杀邪祟的修行者们,被其他邪祟发现了?”我问谢濯。

    “攻击邪祟,便会暴露位置,其他邪祟亦会攻击他们,一旦战斗开始,便分不清你我了。”

    我一咬牙:“那刚才那个玄甲人,我们……要不要回头帮他?”

    “敌我难分。”

    “他帮了我们。”

    “也能是计谋。”

    假装帮我们,获取我们信任,然后出其不意对我们动手?

    ……也不是不可能。

    那这样想来,玄甲人若当真是还未被邪祟之气感染的修行者,他或许也会怀疑,我们是装作被邪祟追杀,引起他的同情,然后来寻找机会,刺杀他……

    所以方才瞬间,谢濯与他擦肩而过,彼此根本就没有搭理对方。

    哪怕真的目的相同,此时此刻,也不能给予信任。这个不死城里,最大的信任,便是不杀你。

    我心又沉了三分。

    而就是在此时,如此慌乱的亡命奔逃之中,我脑海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在……在……在吗?能听到吗?”

    是夏夏的声音,她的声音通过阴阳鱼传了过来,映在我的脑海之中,让我霎时间,感觉恍如隔世。

    “哎,又联系不上吗……这都快一个月了,你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夏夏在那边嘀咕,我松开搂住谢濯脖子的一只手,碰了碰我耳朵上的阴阳鱼,我想告诉夏夏有时间再聊!

    但是不管我拍了阴阳鱼多少,那边的夏夏似乎都没有听到我这边的声音。我也只能断断续续的接收到她那边的话,脑中片段似的看到她那边的场景。

    她正坐在一个房间里,看那边的布置,似乎是在翠湖台中的某个房间。她对着镜子,一只手撑着脑袋,画面里的安静与闲适与我此时的仓皇逃窜显得对比那么强烈。

    “你是回到五百年后了吗?”夏夏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谢濯有杀你吗?我不会真的在五百年后死在谢玄青手里吧?”

    夏夏显得有些愁。

    我抱着谢濯的脖子想着,我可能在死在谢濯手里之前,就先死在后面那群邪祟的手里了……

    我想把耳朵上的阴阳鱼拔下来,不让夏夏那边过于闲适的气氛影响到我,但前面倏尔杀出来的一个邪祟让谢濯猛地脚步一顿。

    “抱紧!”他喊我。

    我立即抱住了他,任由他带着我几个纵跃,跳上了不死城的房梁。

    他带着我在房梁上逃走。

    行得高了,我这才看见,在不灭火照耀下的环城里,处处皆有战火、厮杀、纷争。

    而我脑海中,夏夏那边隐隐传来了翠湖台的丝竹之声:

    “你要是还在的话,我肯定得问问你,你不是说,你们的感情,开始于患难相救吗?可真奇怪,救他的明明是那个女狐妖,他也记得是那个女狐妖救的他,但谢玄青好像……不是因为那个人救了他,他就喜欢那个人哎。”

    夏夏说着。我抱着谢濯,从我的视线里,能看到他的侧脸,他被风吹乱的头发,肃杀的神色,还有颈项边的汗珠。

    “他好像喜欢听我讲话!”夏夏眼睛亮亮的,“昆仑外面的人不是都说我私通妖邪什么的吗,到处都在抓我和谢玄青呢!老秦倒确实将我们藏得很好,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日日无聊着,便天天找谢玄青聊天。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我就与他说说我修行里面出丑的,好笑的事情。他听得好认真!”

    随着夏夏的话,我看见谢濯避开了射到我们面前的羽箭,不死城已经开始乱了,羽箭不知道从何处而来,也不只是射向我们身后的邪祟。箭刃擦过我耳边的时候,他身体微微一顿,抬手护住了我的耳朵,他的手背却被箭刃擦破。

    “他还喜欢吃我做的东西!这翠湖台的地下密室里,老秦还给我搞了个小灶台。”夏夏掰着手指头数,“我给他做了蒸梨、枣糕、大肘子。可惜了,这个季节正是吃雪笋的时候,出不去,刨不到,要不雪笋拌辣,一定能把谢玄青的舌头都鲜掉!哎……真想快点把误会都解释清楚,让那荆南首伏案,我都承诺了,等能出去了,我天天都给他做好吃的!他听了这话,眼睛一闪一闪的,很是期待……”

    面前,三四名邪祟挡住了去路,谢濯手上剑刃抬起,他眸中杀意森森,在邪祟攻上来的前一刻,他手中剑刃便已经取了他们首级,手段干净利落,显然,已经经历了千锤百炼,比我刨雪笋,还要熟练。

    来昆仑之前,他便过的是这种生活吗?

    来昆仑之后,也继续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他在婚姻中,缄默于口的秘密,是让我们和离的原因,同时也是让昆仑不是不死城的原因……

    我收紧了抱住谢濯脖子的手。

    他没有察觉,依旧带着我,在寻一条出路。

    邪祟都在针对谢濯,他身上肯定有比不死城更大的秘密,他过着比不死城中的人,更加隐秘和危险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谁都知道,不该有牵绊的。

    那个曾将我抓出昆仑的蜘蛛邪祟就笑过谢濯,他说他给自己找了个弱点。

    那时我不懂,现在我懂了,一个被瞒在鼓里,只知道昆仑一某三分田的我,是不该跟这样的谢濯扯上关系的。

    但在我飞升渡劫失败的时候,他还是拿他的血救了我,与我扯上了关系。

    他分明在那时候,就喜欢上我了嘛。

    我在这五百年里,一直想从他嘴里寻求的答案,他其实,早就用动作,告诉我了。

    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正适时,谢濯斩杀了面前邪祟,忽然之间,远处,一只羽箭射来,羽箭径直穿透了邪祟的身体,要射向谢濯的脖子!而此时,谢濯手中的剑却已经挥向了另一个邪祟。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抬手,直接把射向他颈项的羽箭握住。

    我松了一口气,正在此时,那本该是修行者射出的羽箭,却忽然变成了一阵黑烟,黑烟阵阵,钻入我手臂皮肤。

    我皮肤上的黑色经络,霎时变得汹涌起来。

    我抬眼看去,远处一个高高的房梁上,正趴着一个人,那个人仿佛是修行者,身上也丝毫没有邪祟之气,他甚至很温和的对我笑了笑。

    下一瞬间,我便见他被谢濯手上的剑削去了脑袋,那剑在空中一转,又回到了谢濯手里,只是谢濯反手就把剑插在了一旁的屋脊上。

    谢濯拉住控制不住身体,开始往地上滑的我:“伏九夏!”

    我望着他,只觉奇怪,为什么之前就没看到他眼中那么多的惊恐与慌乱呢。

    “我好困……”我努力想睁大眼睛,“真不是时候……”

    他咬牙看着我:“你可以睡,没关系,但你要记住。”他几乎一字一句的叮嘱我,“梦见什么,都不要怕。”他说,“别畏惧!”

    他说着,我却觉得他看起来,比我害怕、畏惧多了。

    我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听着阴阳鱼里,夏夏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我好像……真的不可不免的喜欢上他了。我要不,还是赌一个可能性吧?万一我跟你,走向不同的结局呢?我说不定,可以忍受他五百年不和离!”

    谢濯的声音加上夏夏的话还重叠着不死城里的喧嚣,所有声音在我耳边都嗡鸣成一片。

    而越是杂乱,我此刻,内心便越是十分诡异的平静下来。

    一个念头仿佛从我已经变成石头的心尖上发了芽。

    如果我这次能活下来,我要不就跟他商量一下,红线是剪了,但血誓不是还在吗?如果他愿意承认喜欢我,以后也愿意改变跟我沟通的态度的话,我们就……

    再试试?

    只是这念头在刚冒出来的时候,我的世界就已经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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