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热水快去催一催!”
“面盆呢,多拿几个来换!”
营帐外一时忙乱,秋露站在外面双目凝重地指挥着过往宫人。
“快,这些纱布还有热水先端进去,切记小声些。”
两个婢女应声走进帐内,刹那间,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前头的小姑娘先壮着胆子往里走,还未靠近床榻便被另一位皇贵妃的贴身侍婢拦了下来。
“东西都放在这儿便好,出去待命吧。”
“是。”
婢女转身前,下意识抬眸朝床榻方向一瞄,可那里不知何时挂了帷帐,除了一片青色,再望不尽里头情势。
婢女收回视线,却又发觉一侧坐着的几位贵人,不敢多看,匆匆躬身退了出去。
这时,床榻附近圈椅上坐着的人看了口:“徐熙,吟惜她如何了?”
被唤作徐熙的男人着一身太医院浅绯色官服,面色沉然地立在床头一角,他回转身拱手道:“请娘娘放心,姜医女素来谨慎稳妥,取箭一事交由她应当不会出错,再则,吟惜姑娘的箭伤幸未伤及心肺,只要处理得当,止住血,伤势可以稳住。”
“爱妃,徐熙所言甚是,你莫要太过紧张。”裴烨恒长臂轻揽,隔着两个扶手将温珍儿虚虚纳入怀中,“我们等着医女处理完伤口,只要过了这一关,不论需要什么药,朕都会替吟惜寻来。”
温珍儿早已不知多久没有靠进这个胸膛里,可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因此感到贴心或是安慰,甚至在心底不停地压抑着想要推开面前这个人的冲动。
她低低嗯了一声,为自己的外甥女担心,也为自己与皇帝的疏离而难过。
裴烨恒并不知怀中人的所思所想,反而有些感叹道:“这次围场意外多亏了吟惜,若非她以身挡箭,只怕此刻躺在床榻的便是朕了。你放心,朕这次定会好好嘉奖你这外甥女,当然还有傅家……”
温珍儿闻言,心中忽然一声警觉,她匆匆退开裴烨恒的怀中,抓着裙裾跪在他跟前。
裴烨恒皱起眉头,欲要相扶:“爱妃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陛下!”温珍儿固执地跪在地上,眼眶泛红,说,“此次陛下遇险,虽还未查清缘由,可终归是发生在密林中,而此次密林防卫布控皆是妾身外甥傅凌负责,遭此意外,他定然会来向陛下请罪。”
温珍儿说到这里,略微哽咽:“妾身知晓自己不该在这些事上多言,但还请陛下看在吟惜为您挡箭的份上,莫要重罚傅凌!”
裴烨恒眸光微凝,说起来他习惯赏罚分明,但这次的事……
“爱妃起来吧,朕应你便是。”他抬手虚扶起温珍儿,又道,“这次形势突发惊险,禁军的人出现却也算及时,否则就算有吟惜替朕挡箭,那也是不够的。傅凌亲眼见妹妹中箭,虽然一开始激动担心,可还是主动带人先去追查刺客,这般魄力,朕自然欣赏。这件事,朕只会追究幕后想要杀朕的人,其余的……朕只当功过相抵了。”
“谢陛下!”
温珍儿被春迎扶起坐回到位置上,还没缓过心神,帷帐内便响起云珠的低呼——
“姑娘,姑娘!”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温珍儿身子不由往床榻边倾去。
徐熙眉眼肃然,隔着帷帐问里头的人:“姜医女,情况如何了?”
里头回答的声音很快响起:“傅姑娘体质似乎不宜凝血,方才失血有些严重,下官已经加重凝血散的药量,并以针刺穴抑之。”
医女嗓音清冷,语速不快不慢,让人方才还紧张忐忑吊着的心缓缓回落。
徐熙嗯了一声:“一定要确保伤口不再出血。”
他这边叮嘱完,又即刻回身看向皇帝和贵妃:“陛下,娘娘,吟惜姑娘的伤势应该能稳定下来,不过她的伤情不适宜帷帐紧合,清气闭塞,可能还是得请陛下与娘娘提前离开。”
温珍儿似乎还不大放心,但裴烨恒却十分理解地点点头:“徐熙说得不错,我们还是先回去,等吟惜情况好一些再过来探望吧。”
温珍儿也明白这是为了傅吟惜好,只能暂时离开,将春迎留在这里帮忙照看。
-
傅吟惜是疼醒的,不对,准确点说,是又饿又疼,鼻息间还萦绕着一股浓重的苦味。她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可只是轻轻一晃,整个身体就连带着从胸口开始一路向下传来阵阵刺疼。
“唔……疼……”
她微微启唇,低喃溢出唇畔。
云珠就趴在床榻边,听到第一声动静就立刻抬头站了起来:“姑娘,姑娘?”
傅吟惜缓缓睁开眼,昏黄的光线下,云珠一张小圆脸显得有些模糊,她动了动唇,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这嗓音粗哑得几乎像是拿着一张纸在树皮上磨搓。
云珠意识到什么,也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赶忙从床头方凳上倒了杯水,她道:“幸好徐太医提前吩咐了,让奴婢准备好温水在旁边。”
“徐……”
傅吟惜回过神,哦对了,这次随行的太医正是她大哥的好友徐熙。
傅吟惜不能坐起身,云珠只好用一旁喝药的汤匙一点点地喂进她嘴里。等到傅吟惜唇瓣不再干燥,嗓音没那么干涩,云珠这才放下茶盏,回道:“姑娘难道忘了,你在密林里为陛下挡箭,差点命都没了,幸好医治得及时。”
傅吟惜在喝水时已经渐渐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此刻听来也没有太大波澜。
云珠不理解,问道:“姑娘为何要去挡箭,陛下身边有那么多人,怎么就轮到姑娘冲上前去了?”
“……我也不知道。”
傅吟惜的确不知道边上是否有人会去挡这支箭,她只是觉得,只要皇帝没有受伤,哪怕最后查出刺客是谁,起码能留住一命。
“对了,翊王呢,他……可有受伤?”
云珠一顿,摇摇头:“翊王很好,没有受伤。”
傅吟惜看出她神色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云珠不知该不该说,可看着自家姑娘苍白的脸还有那有气无力的说话声,或许她说出来,姑娘心里会舒服一些。她这般想定,便直接开口:“其实……姑娘受伤后,是翊王抱着你驾马跑到大营的。”
傅吟惜果然一怔,下意识地说:“什么?”
“大概是翊王骑术好,总之奴婢在大营见到的就是他抱着姑娘赶回来。”
傅吟惜知道云珠口中的“大概”是什么意思,恐怕她也无法确定裴衍之带她回来这事到底是他主动还是,只是听从吩咐。但不管真相是什么,傅吟惜心里多少有几分安慰。
“咳,对了,姨母怎么样,她是不是很担心?”
云珠点点头:“皇贵妃一直留在营帐中,等到太医确认姑娘没有性命之忧才离开,对了,当时陛下也在。”
裴烨恒……
傅吟惜稍稍拧着眉,问道:“刺客的事,外头查得如何了?”
云珠别的事都能说上一二,唯有这些她却是无处打听,她摇摇头说:“好像是二公子在查,但似乎仍没有结果。”
傅吟惜其实很想见二哥一面,又或者再见裴衍之一面,她实在无法忍受继续悬着心过完这两天,更何况她还需要静心养病。
主仆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没多久傅吟惜就不知不觉重新睡了回去。云珠知道她这是受伤疲累,熄了灯继续在床边候着。
翌日醒来,徐熙与医女姜夏来到营帐。
徐熙与傅聿同岁,也算是傅吟惜的兄长,年幼时又多有来往,此刻再见,并未有半点生疏。
“下次换药是夜里,我会让姜医女过来。”徐熙诊完脉,确定她没有异样后,仔细叮嘱这,“开的药记得喝完,别像小时候那样偷偷让云珠倒了。”
傅吟惜、云珠:“……”
姜夏莞尔,转过头默默收着药箱。
傅吟惜不知该如何反驳,毕竟这确实是她曾经的“壮举”。
“好了,这段时间你就好好静养,莫要有什么小心思了。”
“哦。”傅吟惜应着,又突然想到什么,忙问,“对了徐大哥,你昨日可有见到我二哥?”
“傅凌?他忙着调查刺客一事,几乎找不见人。”
徐熙走到一旁面盆前净手,澄澈的水面忽然被染上一丝殷红,逐渐浓烈,却又最终消散不见,他眉心一拧,转头让云珠到门口守着。
傅吟惜察觉到异样,问道:“徐大哥,怎么了?”
徐熙看了姜夏一眼,重新走回到床榻边,说:“昨日姜医女替你取箭,那支箭头如今还留在我那儿,你可知我在上面发现了什么?”
徐熙表情认真,傅吟惜也不由紧张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那支断箭的箭杆上刻着一个极小的‘翊’字。”
翊……
整个大楚敢以“翊”字为标识的除了那个人,再无旁的可能。
傅吟惜作势就要起身:“不可能的,这其中定然有误会。”
“你快些躺下,我也没说这里面有什么。”徐熙将她摁住,分析道,“不管这次幕后是谁,都不可能愚蠢到在武器上留下这么明显的标记,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带有‘翊’字的箭只有唯一一支,要么,林中还有别的相似的箭。”
“后者我想可以排除,因为到现在禁军都没有将此事上报,况且,用如此明显的方式嫁祸翊王,实在愚蠢。但若是后者……”
傅吟惜没想到徐熙竟完全信任裴衍之,甚至连半点怀疑都没有,她不由重新回忆那晚在樟树林中听到的话,发现并没有确切的对话表示裴衍之要害皇帝。
既是如此,那以徐熙方才的假设……
傅吟惜心头一惊,抬眼看他:“徐大哥的意思是,普通的箭与带有‘翊’字的箭混合使用并不能完全肯定幕后策划行刺的是翊王,因为这种情况很容易被发现。但若是带有‘翊’字的箭只有唯一一□□么想要陷害翊王的人便有了说辞。”
“他可以说是翊王手底下的人做事粗心,误将有标记的箭放进了行动要用的箭里。如此一来,反倒加大了可信度。”
徐熙微微颔首:“不错,越是明显越不可能,那支箭很大可能是真正的谋逆者最后的底牌。”
是了,如果傅凌查到真正的主使,一定会安排审讯,到那时,那个人只需模模糊糊提一句武器,只怕裴烨恒就会下令将所有能找到的武器重新查一遍。到那时,裴衍之想要解释的余地就很少了。
“徐大哥,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徐熙似乎有所预料:“你说。”
“……你可不可以将那支箭换掉?”傅吟惜说得有些艰难,因为一旦做出这个决定,就意味着需要对裴衍之有百分百的信任。
她可以信任他,可徐熙未必。
床榻边的人沉默了片刻,就在傅吟惜以为他会拒绝时,他忽然点下头:“也罢,在我看来围场行刺一事也不像是翊王的行事作风,我会暂时将那支箭换下。”
“暂时”二字依旧显露出徐熙对裴衍之的不信任,但这结果已经足够。
徐熙和姜夏离开后,傅吟惜便让云珠找人去寻傅凌,她想要知道如今事情查得如何。但还没等云珠离开一刻钟,她便又匆匆跑了回来。
“姑、姑娘,不用去找二公子了,昨日围场遇刺一事已经查出主使。”
傅吟惜一愣,这么快?
“是什么结果?”她不由心跳加速。
云珠缓了口气,理理思绪道:“是大王爷,是他的人动的手,具体的缘由还需要审问,但二公子身边的侍卫已经将结果告诉奴婢了,大王爷即刻押送回燕京,择日候审。”
傅吟惜曾经猜测过是荣王,甚至因为箭矢标记一事还怀疑过皇后与厉王,唯独没有想到会是平平无奇的宣王。
只是,不管她心里多么意外,此事总算有了初步的结果,之后箭矢的事,她只要找个机会与裴衍之通个气即可。
他那般聪明,应当能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
因为林中遇刺一事,所有行程被迫推延三日,当然这也是为了让傅吟惜再好好休养几天。如此决定,当然是裴烨恒亲口落定。
长子意图谋逆,裴烨恒怒不可遏,但好在他没有受伤,事情又查得迅速,多少怒气也都渐渐缓和下来。再则,裴烨恒最重面子,好好的春猎被弄得血腥惊险,他可不愿回到燕京,所有人都在讨论自己被长子背叛的事。
因此,两日后,也即是回燕京的前一日,裴烨恒召集众人按照惯例封赏围猎魁首。
傅吟惜虽然已经能够下床,可走动久了,胸口处仍旧会不舒服,她本不愿意参加这劳什子的封赏大会,可谁知裴烨恒却亲自点了她的名,还特意赏了一顶轿辇来回接送她。
皇帝如此“邀请”,傅吟惜怎敢不给面子,只好遵旨前往。
大会一开始,裴烨恒就命内侍清数所有猎物,并按数量多少,将相应的铜钱放进每个人所属的铭牌前。
这个过程很是无聊,再加之裴衍之有事不在,傅吟惜没了可以偷看的人,只好无聊地靠在椅背上。
众人欢呼,众人恭贺魁首,傅吟惜因为伤病都不必跟着一起,结果等她回过神,就听到内侍官尖细的一声“傅吟惜上前听旨”。
傅吟惜一怔,她都没注意到谁夺得了魁首,现在怎么轮到她上前听旨了,这一出可没人同她说过。
云珠扶着她走到主位前,内侍官再喊“接旨封赏”。
傅吟惜只好自己立在原处,慢悠悠地提裙跪地:“臣女傅吟惜听赏。”
原以为内侍官会像以前皇帝封赏时一般念出一大串一大串的赏赐,可结果等了半天,最后竟是裴烨恒缓缓开口:“傅吟惜,你以身挡箭,救驾有功,朕答应过皇贵妃要对你论功行赏,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这是可以自己提?
傅吟惜不太确定,便问:“陛下的意思是,臣女可以自己讨要赏赐?”
“这是自然,只要朕给得起。”裴烨恒嗓音浑厚,显然是不怕她提要求。
傅吟惜的脑海里一时间闪过很多东西,可最后,她的视线却看向了原本该是裴衍之坐着的席位。
她差点忘了,如果说她真的有什么想要,那那个人自当是位居首位。可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是不是有些得寸进尺呢?
裴烨恒见她犹豫,又鼓励道:“想要什么便直说,朕既应了你,不管是什么赏赐,都会答应。”
这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她背后推了一把,让傅吟惜一下子头脑发热,躬身叩首,嗓音轻软又坚定:“陛下,臣女想请陛下赐婚旨一道。”
皇帝精明的眼睛微微一闪,似乎有些意外:“哦,是谁?”
傅吟惜顿了顿,贴在地面的掌心微微渗出一些汗:“是……翊王。”
那个他最不看重,最为忽视的儿子裴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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