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人惯好在正月十五举办花灯会。届时没有宵禁,满城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能一直热闹到四更天。
江懿有一年从陇西回燕都述职,刚出军营便察觉有人在后面跟着,回头一看是裴向云。
少年一身单薄的衣衫,站在陇西猎猎的寒风中身形摇晃,似乎下一秒便要被吹走了似的。
江懿见他这幅样子,驱策着马转身:“你跟出来做什么?布置的字帖可有好好摹完?”
裴向云迟疑着摇了摇头。
“《兵法》你不看,字帖也不摹,”江懿呼出一口气,化作袅袅白烟,“怎么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裴向云上前几步,微微仰头看他:“师父,你要去哪?”
“回燕都。”
江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他身上:“这么冷的天穿的太少了,回去把课业做了。”
裴向云攥住披风,小心翼翼问道:“那你还回来吗?”
江懿听了他这问题,没忍住笑了,故意逗他:“若我不回来,你要怎样?”
“那我就等你回来,”裴向云咬着唇看他,眸中满是固执,“你不会不回来的。”
江懿摸了摸他的头:“那就回去好好写课业,等我回来检查。”
“如果我今天把字帖临完,那你会带我走吗?”
似乎试探出了江懿的态度,裴向云又胆大了几分:“我想和师父一起回燕都。”
江懿被风雪吹得脸颊生疼,耐着性子和他讲道理:“我是回去述职的,不是去玩,不能带你,好好等我回来。”
裴向云不再说话,一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垂下了头,在他掌心蹭了蹭。
这狗一样的举动极大地讨了江懿欢心。
他无奈地笑了下:“下次吧,等明年正月十五我带你回燕都看灯会。”
裴向云垂眸思索半晌,好像勉强同意了他这个提议:“那你不许食言。”
江懿把小孩哄好,松了一口气:“那你听话,把字帖临完我便回来了。”
他骑着马走出很远,悄悄回头,看见军营前仍执拗地立着一道人影,静静地望向自己,好像一座冰雕似的,能一直如此长久而静默地站着。
一阵冷风从身侧吹来,江懿蓦地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抬眸看向眼前的人,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几年前那个站在陇西风雪中等着自己的少年。
灯花“噼啪”跳了一下,昏黄的灯影闪过,眼前的幻象消失,那个青涩的少年又变作了现在这幅陌生的模样。
江懿的心中空了一块似的,隐隐有几分刺痛。他掩着唇闷咳了一会儿,轻声道:“你来做什么?”
“一起去看灯会,”裴向云说,“出去走走,你或许能开心些。”
江懿抬眸看他:“可是燕都的灯会正月十五才开始。”
裴向云舔了下唇,低声道:“可能乌斯的传统灯会是在新年前一夜开始吧。”
江懿的动作顿住,过了半晌才自嘲地笑了下:“也是,江山都易主了。”
裴向云听了他这话后有些不安,刚要说什么,便听江懿问道:“你给我准备了出去穿的衣服吗?”
这个问题是裴向云所没想到的。
他甚至准备了许多话要劝江懿,有些无措地愣了下,便看见老师似乎对着他笑了下:“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裴向云回过神,克制地压下因为狂喜而翘起的唇角:“师父想穿什么便穿什么。”
“这件袍子也旧了,”江懿抬手看了眼袖子,“那日成亲的不错,就那套吧。”
裴向云听见“成亲”二字后心凉了下,发现江懿并无指责的意思,才轻轻松了口气:“师父是喜欢那样的红衣吗?待学生去给你找一件来。”
好像江懿突然软化下来的态度极大地鼓励了他,让他阴郁了快一个月的心情终于明媚了起来,连那双眼睛中都多了许多与往日不同的神采。
裴向云要找东西还是很容易的,话刚传出去,不消一会儿手下的人便将衣服送了过来。
江懿换上那身大红的衣袍,静静看着铜镜中的人,觉得果真是人靠衣装,原本惨白得像鬼一样的脸色居然也变得不那么憔悴了。
裴向云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
“不好看吗?”江懿侧眸,“傻站着做什么?不是要出门么?”
裴向云似乎这才缓过神来,先一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师父,你的伤还没好,我扶着你。”
江懿蹙眉,下意识地想挣开他的手,可好像又改了主意,任由他这么扶着出了门。
门外的小厮和婢女们见了连忙行礼,裴向云后知后觉地撒了手,局促地看了眼江懿:“忘了师父不愿意这样,是我逾矩了。”
“往日你逾矩的事也没少做,怎么现在倒和我见外起来了?”
江懿扫了他一眼:“想扶便扶着,装什么相。”
裴向云却不再敢将手扶上去,待出了府邸后才悄悄地拽住江懿的袖子。
“师父,你今日好像心情不错。”
江懿眨了眨眼,将目光投向远方:“是么?”
“往日你对学生没有好脸色,但今天对我笑笑了。”
裴向云似乎不敢确认似的轻轻吐出“笑了”这两个字,一双眼中满是希翼:“你许久不愿意对我笑了。”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他说,“今日师父想去哪里便和学生说,学生一定奉陪。”
江懿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不在他身上,而是投向了更远方。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
往年的燕都这个时候绝对不会允许张灯结彩。有宵禁在,通常街上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
可现在却与往日不同。人们穿着厚衣服熙熙攘攘地走在街上,两侧都是推着小车叫卖的摊贩,热闹得很。
江懿一眼扫过去,入目皆是高鼻梁异色瞳的乌斯人,鲜少能看见几个汉人面孔。
裴向云紧紧地跟在他身侧,眼睛一刻不离地黏在他身上,像是生怕下一刻他消失了似的。
“师父,你想去哪?”他开口道,“这儿太挤了,我怕你摔着。”
“去那边的钟楼上看看吧。”
江懿的声音很轻,如风似的拂过裴向云的耳畔,让人听不分明。
裴向云将他的手焐在掌心,微微蹙眉:“什么?”
“去钟楼,”江懿重复了一遍,“我想看看燕都的样子。”
钟楼位于燕都的城北,高大古朴,伶仃立在深蓝色的夜幕中,用悲怆而怜悯的神情俯瞰众生百相。
前一日刚下过雪,此时还没化,人走上去,踩得地面“咯吱咯吱”响。
守卫钟楼的士兵认得裴向云,见了他后抱拳行礼,没有拦住两人。
江懿从乌斯逃出来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前些日子被折腾来折腾去,再加上心中一直压着块石头,就从来没好过。
曾经也是纵马长/枪于陇西的少年,如今爬个钟楼的台阶都要一步三喘,不过几百级台阶,中途便歇了数十次。
裴向云听着他急促的呼吸,面上露出几分不忍,低声道:“师父,我背你上去吧。”
他说着便要在江懿面前蹲下,却被人挥手拦住了。
“我自己来,”江懿说,“不用你背。”
他最后登上钟楼时身体已疲惫不堪,靠着旁边的墙休息半晌后才有力气慢慢走向前。
钟楼很高,俯瞰下去能遍观燕都景象。街上的花灯连成一片五光十色的海,暖色在寒意中氤氲开,甚至叫卖和熙攘声也一路传到了江懿的耳畔。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说:“真热闹啊。”
裴向云瞄了一眼钟楼的高度,怕他趁自己不留神时跳下去,扣住了他的手腕:“师父,这上面风大,站久了对你身体不好,我们回去吧。”
“不是说一定奉陪么?”
江懿的手触到被冻得冰凉的砖块,瞥了他一眼:“我就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你要是不想陪便先下去吧。”
裴向云哪敢离开半步。
他甚至毫不怀疑以江懿的性子,绝对会在自己转身的那一刻从钟楼上跳下去。
“为何不走?”江懿问,“你明明不高兴。”
裴向云摩挲着他露在衣袍外的那截手腕,小声说:“我怕你跳下去。”
江懿的唇角微微翘起:“你这都能看出来?”
裴向云心中“咯噔”了一下,咬着唇不说话,沉默半晌后才别别扭扭道:“师父,往后你别再”
他话还未说完,忽地响起一阵“砰”“砰”的声音。两人都吓了一跳,抬眸望去,看见夜幕上炸开了几朵璀璨的花。
“这是皇兄差人放的烟火,”裴向云道,“说是新的一年,终归要喜庆些。”
“燕都有宵禁,纵然是春节,也从未放过烟火。”
江懿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没见过,还挺稀奇,原来燕都热闹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师父若是喜欢,以后每年我都陪你来看。”
裴向云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提议:“我还可以去和皇兄说,往后逢年过节便放放烟火,我们也”
“你记得那句诗么?”
江懿打断了他的话:“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亭花。”
裴向云摇了摇头。
“卖唱的歌女不知什么是亡国之恨,依旧唱着《玉树后亭花》。”
纵然被冻得几乎麻木,江懿扣在城砖上的五指依旧不由自主地缩紧了:“我现在和那卖唱的歌女,又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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