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向云脸色发青,颤抖的手一拳砸向旁边的桌上。

    外面的人听见了声响,敲了敲门:“将军?”

    “滚进来。”

    那士兵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了主帅不高兴,胆战心惊道:“将军,您”

    “江懿呢?”

    裴向云压下火气看着他:“一个人从厢房离开,你们居然一个都没看见吗?”

    “不是的,”那士兵跪了下去,“属下没有看见他离开。”

    裴向云愣了下:“那他去哪了?”

    那士兵微微抬头,带着几分犹豫道:“前几日听说君上抓回来了一个汉人将军,莫非江大人他”

    汉人将军。

    裴向云微微蹙眉,有些意外。

    乌斯不乏骁勇善战的将士,但在和大燕打仗的这段日子里,自己应该是最有话语权的那个。毕竟他曾在大燕最精锐的陇西军营待了六年,十分了解燕人的战术和军队情况。

    可如今乌斯的君上逮捕了一个汉人将军,自己竟全然不知。

    他忽然想起前一日晚上江懿莫名质问自己为何不放过太子的话,才恍然那人当时为何会对自己那样失望。

    可这汉人将军被抓回来,他却是最不知情的那个人。

    裴向云心中蓦地升起几分疑惑和警惕,连忙追问:“那汉人将军长什么样子?”

    “那汉人”

    士兵本就是裴向云的亲信之一,主帅不知道的事他自然也知道的不多,只远远隔着皇宫禁卫军看过一眼,支支吾吾道:“长了一双丹凤眼,身长八尺,其他的属下也不清楚了。”

    裴向云气极,一脚踹在他身上:“废物。”

    士兵踉跄着向后倒去,狠狠地撞在了一个矮脚柜上。放在矮脚柜上的东西东倒西歪成一片,继而稀里哗啦地摔在了地上。

    裴向云起身拂袖而去:“给我派人去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给江懿找出来!”

    他此刻的心情不只有愤怒,更多的还是惊慌。

    江懿显然是误会了,以为那汉人被抓回来全是自己的指使,甚至于出逃的太子都很有可能被逮回来。

    可这明明不是他做的。

    如此这般,自己与老师之间的隔阂是不是会变得更大了?

    天牢中阴森潮湿,水滴从天花板上滴落在肮脏泥泞的地上,让受惊的虫鼠在黑暗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铁牢门的栏杆斑驳着锈红色,脆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能被人拦腰掰断似的。

    可它们分明又是那样的坚硬。

    阵阵阴风从墙缝中渗进来,吹得人骨头发酸。江懿拢了下头上的兜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这样的环境下,很难不让他想起来曾在乌斯水牢中度过的日子。

    乌斯人骨子里刻着残忍的血脉,最懂得如何折磨战俘。

    他与另外几个上并一同被押送进水牢,在齐胸深的冷水中吊了十二个时辰,继而被抬到了刑房中。

    那大概是江懿此生都无法忘记的痛苦。

    同袍在身侧呻/吟恸哭,昏黄的光线从砖缝中毒蛇一样探出头,怀着极大的恶意觊觎着面前虚弱的人。冰冷的脏水在胸口处上下起伏着,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让他们不得不努力站直身子,如此仰起头呼吸才不会窒息而亡,可随之而来的便是身体上巨大的疲惫与撕裂般的疼痛。

    那时江懿还不知道自己的好学生便是让燕人在这场战役中全面溃败的关键人物,仍抱有几分希望,期盼着他能带着援兵如天神般到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可这终究是妄想。

    乌斯士兵将奄奄一息的战俘从水牢中放出来,不怀好意地摩挲着他的手腕,嘴里用番邦的语言开着低俗下流的玩笑。

    江懿咬着牙让自己保持清醒,却听到了一句十分别扭的汉话在耳边响起——

    那个乌斯士兵眉眼间皆是猥琐与嘲讽,轻声说:“感谢你的学生,我们的王子。如果没有他,我们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地逮住中原狡猾的狐狸?”

    一阵凉风张牙舞爪地贴着地面攀援而上,寒意让江懿从往事中挣扎出来。

    带路的乌斯士兵奇怪于他的异状,有些狐疑地打量了他半晌:“到了。”

    江懿闷咳了几声,从袖口摸出两枚碎银塞到他手里。乌斯士兵得了好处,便不再将注意力落在眼前这个奇怪的人身上,后退几步融进黑暗中离去。

    阿年先前说的那个发小确实还在皇宫中当差,因为心思活络又讨人喜欢,自愿净身后成了个管事儿的。

    他联系上了这个看守天牢的乌斯士兵,先给了点宫里偷出来的好处打点一番,这才让阿年带着乔装好的江懿来天牢探视。

    “一定记得不要声张,别被人发现你是汉人,若有人问你,你便打手语装自己是哑巴,”阿年的发小叮嘱道,“只管去见人,千万小心,不然你脑袋不保。”

    江懿应了下来,却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准备趁着这个机会逃跑。

    天牢中很静,没有犯人痛苦呻/吟的声音。他缓缓向前,走到栏杆前抬手轻轻敲了几下。

    一阵铁链挪动的声音响了起来,继而是一道低沉的嗓音:“何事?”

    江懿的眼眶倏地红了。

    他咬着牙不发出声响,又抬手敲了敲栏杆。

    那人似乎很不耐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倒也不用如此戏耍我。”

    他说着便挪到了牢房的栏杆前,抬眼时却愣住了。

    江懿将兜帽微微拽了拽,露出了半张脸,恰巧被昏暗的光线照亮些许。

    他轻声说:“关雁归。”

    关雁归急切地踉跄着扑到栏杆前:“你没死?”

    江懿苦笑:“也不知我没死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怎么不是好事?”关雁归低声道,“只要没死就还有希望,你得好好活着。”

    江懿刚要说话,目光落在了他的囚服上。

    那是一套破麻袋似的衣服,看起来材质就十分粗糙。他原本以为关雁归被抓进天牢后免不了毒打和折磨,却并未在这套衣服上看出他受了什么伤。

    江懿本能地觉得有些奇怪,刚要开口问,便听关雁归道:“你那白眼狼学生待你还好吗?”

    “裴向云吗?”江懿的思绪被打断,“不算好。”

    “你就是太心软。”

    关雁归眉头紧蹙,叹息道:“当年要是听了张老将军的话把他杀了,就没有现在的这一切了。”

    江懿一听到“裴向云”这个名字就头疼:“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提有什么用。”

    关雁归冷笑:“他就是被溺爱成了这个德行,觉得自己一闹就什么都能得到。”

    “不说这个,”江懿把话题岔开,开门见山,“太子呢?他还好吗?”

    关雁归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声音中多了几分诧异:“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不知道他去哪了吗?”

    “我当然不知道,”江懿说,“我不是把太子交给你保护了吗?你被抓进来了,他呢?”

    关雁归动了动身子,手上的锁链跟着“哗啦啦”地响:“不知道跑哪去了,我还以为是你教的。”

    江懿原本没看见太子一同被关在天牢里时还抱着几分侥幸,刚才听到这么一句“丢了”,立刻心凉了半截。

    “你被带走后,我们顺走了一匹乌斯的马,不走官路,只从山里抄小道。那车夫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所以路过一座村子的时候就把他留在那边了,”关雁归说,“可后来不知那群洋狗子怎么闻着味儿追了上来,我原本想将太子安置好自己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可那浑小子却自己跑了。罢了,也算阴差阳错达成了目的。”

    跑了。

    深山老林里,一个孩子能跑到哪去?姑且不被乌斯人抓住,那豺狼虎豹呢?

    江懿不敢细想,但只能庆幸太子没有落在乌斯人手上,不然怕是会被折磨致死。

    他又借着昏暗的光线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下关雁归,心头的疑云愈发浓了起来,却不知从何开口,最后只能道:“保护好自己。”

    “那你呢?”关雁归问,“你准备怎么办?继续回裴向云身边待着,还是有其他的打算?”

    江懿抿着唇看他,半晌才开口:“我自有安排,你不必挂心。”

    关雁归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可是若你需要帮助,那……”

    “你在这里关着,如何能帮到我?”

    江懿瞥了他一眼,起身离开:“你先保全自己吧,我走了,有机会再来看你。”

    原本他是带着些许悲愤与伤心来的,可见到关雁归第一面时却只觉得有些怪异。而这几天如宠物般锁在屋中的经历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不得不对周遭的人怀着提防与警惕。

    是以江懿不愿多说,更是对自己的计划绝口不提。

    他穿着的这身行头是阿年弄来的,沉重而笨拙,基本能掩盖住他的身形。周遭的牢房里静悄悄的,没人注意到有人悄无声息地经过。

    若是江懿没记错,这里还有另一个出口,是当年负责修建天牢的匠人为自己预留的,能通向皇宫以外,直接逃离这座吃人的金丝笼。

    江懿眯起眼,看见了前方的一处光亮。

    他颤抖的手拨开挡在那半人高的洞口前的草垛砖块,钻出去后踉跄向前奔去。

    江懿还没来得及品味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就听见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师父,你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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