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工,剩下的就都是审计的事了。”

    “行,我知道了,”陈洲合上文件夹递还给张齐辉,“我来跟进。”

    张齐辉接了文件夹,人还是犹犹豫豫地没走,“陈工,那个……”

    陈洲重又抬起眼看他。

    “张向阳的事儿……”

    “哦,”陈洲视线顿了顿,睫毛下敛,“不用担心,他去外地了。”

    “去外地?”张齐辉震惊道。

    “嗯。”

    “人已经走了吗?”

    “昨天走的。”

    “哎——”张齐辉用文件夹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脸上全是懊恼,“这小子……怎么一声不吭的,招呼都不打一个,走之前也不见一面,送一程也好啊……”

    陈洲没搭腔,半个人转向了电脑屏幕,打开了桌面的报表。

    张齐辉独自皱眉摇头了一会儿才收敛了情绪,“陈工,那我先走了。”

    “嗯,”陈洲偏过脸对他点了点头,“去忙吧。”

    待办公室的门关上,陈洲脸上四平八稳的表情才慢慢变了,他放下鼠标,向后仰靠在办公椅上。

    办公椅小幅度地左右摇摆着,无论摆到哪个角度,陈洲的视线始终脱离不开办公室衣架旁靠着的那把漆黑雨伞。

    唇角微微抿住,陈洲伸手拿了办公桌上的手机,点开短信框,上下移动着,飞快地就浏览完了两人发过的信息,随后慢慢地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

    结束了。

    如他所愿那样平淡地结束了。

    手掌下旋,将手机盖在掌心,陈洲仰脸望向天花板,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办公椅上敲打着。

    去外地也好。

    离得远了,心里残存的那点好感慢慢也就消失了。

    那点情绪又能有多汹涌?不过退潮时的一点浪花微挠。

    两人相处的时间也不算长,带了三个月的实习,之后在公司里也就是点头之交。

    说过最多的话是问候,眼神交汇即闪躲着避开,最近的距离是同撑一把伞,最交心的时刻是“谢谢陈工,你是个好人。”

    连可供回忆纪念的瞬间也没有。

    目光扫向电脑屏幕上的报表,陈洲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人认真做汇报的模样,温顺的眼睛,说话不紧不慢,笑容拘谨,躯体微微有些僵硬。

    这个人就是那样,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像是正防备着这个世界,随时都准备逃跑。

    不知道谁才能让他感到安全。

    心房像是被轻柔地啃噬了一口。

    手掌旋过手机,手指点进了短信发送框,心中轻叹了口气,陈洲坐直了打了字。

    “到了吗?”

    张向阳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他想好了,他不走,作恶的人不是他,他不会也不能离开这座城市,他必须守在这里,盯住贺乘风,不让他再有机会害人。

    他想毁了他,他不会让他得逞。

    手机轻震了一下,张向阳下意识地以为是贺乘风,他神经一颤,才蓦然想起他已经把那个号码拉黑了。

    拿出手机看到陈洲发来的短信时,张向阳几近麻木的心才又有了一丝暖意。

    谁说他对这座城市没有任何眷恋?

    他还有一个朋友。

    想要回复,张向阳却又犹豫起来。

    他不想对朋友撒谎,但如果他说他没走,陈洲一定会提议让他去他朋友公司“帮忙”。

    张向阳一不想再欠陈洲的情,二是他担心贺乘风会不会对陈洲朋友的公司不利。

    虽然他不相信贺乘风能在本市一手遮天,但即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张向阳也不想去冒这个险。

    他得到的善意太少,每一点都很值得他珍惜。

    思索良久,张向阳还是决定撒谎,撒一半的谎。

    “先不去外地了,公司让我留下来调研。”

    关掉短信界面,张向阳去洗了把脸,出来给陆耀祖打了个电话。

    正在搓麻将的陆耀祖看到前房客拨来的电话,皱了眉头接了,“喂,小张,什么事啊?”

    “陆先生您好,我想问我的租金和押金,您什么时候能退给我?”

    “这我刚不是跟你说了嘛,你去问你那大学同学要去,我房子都卖了。”

    “是这样的陆先生,我上网查过,买卖不破租赁,这房子即使您卖给别人了,我们之间的租房合同依然有效,所以,按合同规定,这笔钱还是应该您给我。”

    “什么?什么买卖破不破的,我听不懂,反正那姓贺的说了,这钱他给让我别管,你找他要去,小张,我这忙着呢,我挂了。”

    “陆先生——”

    电话被挂断,张向阳又拨过去,那头就传来了关机的提示音。

    张向阳眉头紧皱,攥紧了手机,他没有多少时间伤心难过,得先想办法在这座城市继续生存下去,这笔钱他必须要回来,陆耀祖不肯给他,那他只有找房屋中介了。

    微信里翻找当初加的中介,发消息过去,却显示还不是对方的好友,他点了添加好友,屏幕上又显示添加失败。

    张向阳愣住了。

    他这是……被中介拉黑了?

    张向阳抱着忐忑疑惑的心情打了中介的电话。

    漫长的等待后,那边倒是接了,接起来的语气很不耐烦,“什么事?”

    “你好,我是张向阳……”

    “知道,什么事?”

    对方的语气相当恶劣,让张向阳一时忘了接下去要说的话,他这一愣神不吭声,中介直接挂了他的电话。

    张向阳看着电话屏幕,他心想这是怎么了?他什么时候得罪这个中介了吗?

    “得罪”这个词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张向阳瞬间就打了个激灵。

    不会吧?

    可为什么不会呢?

    还有什么事是那个人做不出来的?

    “算了”的念头一闪而过,张向阳立刻就将它掐灭了。

    不行,他已经决心不再逃避。

    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他都决定撞上去,不碰个头破血流不回头。

    张向阳鼓起勇气又拨了一次电话,对方这次接的很快,“到底什么事啊,我很忙的!”

    语气比先前更恶劣,不知道是不是张向阳自己多心,他像是隐约从对方的语气中品出了鄙夷厌恶。

    张向阳怕他挂电话,抓紧时间简短地说了一下他和陆耀祖的纠纷,希望中介能出面帮他斡旋一下,毕竟他是在他们这个中介公司签的合同。

    对面却像是早有准备,冷笑一声之后,道:“你合同跟谁签的?陆为民,不是陆耀祖。”

    张向阳一愣,“可是老房东他老年痴呆去住疗养院了。”

    “谁能证明他老年痴呆?你见过本人吗?了解情况吗?敢打保票吗?”

    对方一连串反问咄咄逼人,张向阳忍耐道:“那能不能麻烦你们联系一下呢?”

    “行啊。”

    对方出乎意料地很爽快就同意了,随后才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你等着吧。”

    这四个字大有让张向阳等到海枯石烂的意味,张向阳想追问,电话又被挂了,他再打过去,就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很显然,对方已将他拒之门外。

    张向阳拿着手机静坐着,心情其实还算平静。

    做好了迎接风暴的准备,不过这点风雨算什么?

    没那么容易认输。

    屋外传来动静的时候,张向阳还没反应过来,等到门打开有人推门进来时,他才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们是谁?”

    门外两个人面面相觑,“我们来换锁的啊。”

    十分钟后,警察上了门。

    两边的话一听,证件查完之后处理意见就两条。

    房主要换锁,合理合法,他们没道理阻拦。

    张向阳要退租,也合理合法,不过这是经济纠纷,他们派出所不管,建议张向阳去法院起诉。

    “这里拆迁的好多文化水平都不高的,不一定真的要上法庭,你请个律师吓吓他好咧。”

    “买房子的人是无辜的呀,他又不知道你们这还有这些搞七捻三的事情,买了房子换锁么很正常的咯。”

    “你去趟居委会吧,居委会那帮老阿姨很热心的,以后不让老陆去棋牌室玩,老陆就怕了。”

    警察们给了张向阳很多意见,两个锁匠拿钱办事,叮叮当当地已经开始换锁,边换边附和,“对的对的,都是房东不好,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准人。”

    张向阳沉默不言。

    冤有头债有主。

    这话说的一点不错。

    只是有几个苦主是真讨得到公道的?

    张向阳察觉自己内心的消极后,立刻警惕地打起精神,对出警的警察道:“谢谢警察同志,我再跟房东沟通沟通。”

    送走警察后,两个锁匠已经很利落地把活干完,他们收到的指令是把钥匙带走,临走之前,很善意地提醒张向阳,“小伙子,你先换个地方住,慢慢跟房东打官司,我们走了,你出去可就进不来了。”

    张向阳看向沙发旁堆积的行李。

    “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外地的,不好跟本地人斗的。”

    锁匠帮了忙,一起帮张向阳把行李带到了楼下。

    张向阳谢他们,他们都说不用,都是外地打工的,互相搭把手很正常。

    张向阳守着一个大皮箱、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一床被子加上一个电脑包,一桶菜籽油,加上手上捧着的一盆小绿萝,这就是他在这座城市的全部家当。

    房子不能住了。

    即使能住,张向阳也不想再住在户主即将变成贺乘风的房子里。

    得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张向阳拖着行李一路走到小区门口的中介。

    他房子就是在这儿租的。

    租给他房子的那个中介倒是不在。

    张向阳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想租房子,短租,因为他身上没那么多钱,付不起押一付三那么多钱。

    接待他的中介态度还挺热情,给他倒了水,很耐心地听他的要求。

    一个人住,房子越小越好(这样便宜),最好离152号远一点(他原来住的那套),他现在暂时只能租一个月的。

    这样苛刻的要求也没难倒中介,他说有合适的,让张向阳交身份证签字。

    张向阳犹豫了一下,道:“我之前在你们这里租过房子。”

    “原来是老客户了。”

    “房东不肯退押金给我。”

    “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对方一副为他打抱不平的样子,张向阳也燃起了一丝希望,毕竟是同一个公司,而且中介出面,比他说话正式,应该是好办一点。

    但当张向阳将整件事说完之后,准确地说是他提到陆耀祖这个名字后,对方的脸色就变了,甚至突兀地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叫张向阳吗?”

    张向阳的嘴唇闭上了。

    没有疑问了。

    那种……看“奇葩”的眼神。

    他甚至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看着挺正常的男人怎么是同性恋啊”那种鄙夷中带着可怜,可怜中又带着厌恶的信息。

    张向阳没说话了,他默默地站起身,没有承认自己的名字,拖着行李箱,肩膀上扛着棉被,提着大半桶油慢慢走出了中介公司。

    外面正是正午,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张向阳在地面看到自己的影子,像是要被压垮了一般。

    张向阳腰背慢慢挺直了,抬头对着太阳眨了眨眼睛,他回头看向中介公司,招待他的中介正皱着眉头捏瘪给他的那个纸杯。

    “是,”张向阳忽然大声道,对方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直瞪着眼睛看他,张向阳很柔和但很坚持地看了回去,“我是张向阳。”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学着不讨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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