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没能下到头,不过匆匆一个午时就被吹走了。

    沈疏缈回了清舍,那幅池鱼飞鸟图她带在了身边,只差最后一处点睛便绣完了。

    绣架摆在窗边,她喜欢抬头入目便是天高地阔的山河,琅玉阁的窗外是园林与池湖,坐在阁中她总是绣得很慢,倒是在这敬国寺手下生风,顺其自然起来。

    绣了半个时辰,她总觉得不太对劲,细指抚摸绣面,针脚走线都是对的,但……好像绣这飞鸟眼睛的丝线颜色不对!

    她望向身旁替她引线牵丝的雪巧,终于知道为何会出错了!

    这傻丫头出神呢!

    沈疏缈轻喊她,“雪巧……雪巧?小麻雀!”

    “啊?……娘子!”小麻雀终于回神了,“娘子喊我?!”

    沈疏缈是真的怀疑雪巧该换个名字了,她问:“小麻雀想什么呢?半天没听见你说话,我都不习惯,这一不小心失手将这只眼睛给绣坏了!”

    雪巧忙随着她的指尖看去,愁眉苦脸道:“这幅画可是娘子的心血,这可怎么办!?都怪我!”

    沈疏缈轻笑道:“怪你之前,先说说话给我解闷。”

    雪巧蹲在地上,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张小嘴好不容开了一点缝又给合上了。

    不过,沈疏缈也不着急,就等着她慢慢想,慢慢说,住了几天佛寺,她这耐心也长进了不少。

    “娘子瞒得我们好辛苦~”雪巧的声音都快地到地底下。

    沈疏缈将细细尖尖的针按下,轻笑道:“我瞒你何事了?”

    “今日您跟曾娘子说的我与月浓都听见了!”雪巧嘟嘟唇,颇有些委屈,忙高声喊问,“月浓姐姐,你说是不是?”

    屏风后收拾物什的月浓闻声连忙笑着点头应她,“是是是!你听得最懂了。”

    雪巧一副你看我没说谎的模样,双臂环膝蹲着,道:“我以往看主君明明知道三姑娘的心思却从不避让,以为他是想纳人进门,却没想到是为了秦家,主君的心思恐怕只有娘子看得明白!娘子既然看得明白,却连我也不说。”

    沈疏缈侧眼瞧她,笑道:“这其中曲折复杂,少知道些并非是何坏事。”

    月浓也走进来,递给沈疏缈一盅梨汤,笑看雪巧道:“你以往因着三姑娘没少当着主君的面给主君撂脸子,哪家丫鬟做成你这样的?气势可比主人还厉害,还不都是娘子替你兜着,你就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沈疏缈将绣针扎在布兜上,起身去喝梨汤,雪巧就跟着她起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羞却不怯,气势依旧很足,“主君虽对三姑娘没那个心思,但他对娘子不甚上心也是不争之事,我从前那是对外敌,如今是……是内斗,对!就是内斗。”

    听着两个丫鬟斗嘴,沈疏缈浅酌了一口梨汤,却静下心来想起曾古月临走时与她说的话。

    “那日京郊别苑,我家官人也知晓了你们要和离之事,便给顾大人出了个点子,你也知道他那秉性,就爱瞎操心,他们二人又是打小的交情,说话也没个遮拦,就说你想和离许是因着秦三姑娘,我想起后来游船会的事,或许与此有关。”

    梨汤甘甜,入口滋味极好,沈疏缈多喝了两口,她想起那日的顾元知下朝回府,过家门而不入,却转身去了清晖桥秦家,是因为贺庭与他说她是因秦更絮才与他提和离之事的吗?

    她步去门边,倚望天幕,侧旁的花木上凝留的雨珠还在打颤。

    她突然有一点想见顾元知。

    “雪巧。”她轻唤身后人,“派人知会府中,就说我明日回去,若官人得空,让他来寺里接我。”

    雪巧走上前来,“娘子想回府了!?”

    沈疏缈点头,“想吃府中厨子做的菜了。”

    雪巧砸吧砸吧小嘴,“娘子一说,我也馋了。”

    沈疏缈回头去笑她,转首之际,却突闻一声琴音起调。

    音色轻漓,宛转悠扬,似人在轻语低喃,荡回心尖。

    月浓走到她身后,笑着指道:“是隔壁又在弹琴了。”

    她们住进这间清舍的第二日,一墙之隔的静室也来人了,起先那两日,每至下晌院墙之后都会传出琴声,沈疏缈每次听见都会走到院中静静地听完一曲。

    后来她派月浓前去问候,想见一见那弹琴之人,却没有见到本尊,只有一名眼盲的丫鬟出来回话,她这才得知,弹琴之人是一位自幼失语的姑娘,为家中人祈福才住进寺里,不便见客。

    沈疏缈闻后便没有再去打扰过,只是每当琴声响起的时候会去院子里静静地听完一曲,身心都会舒畅。

    她有时也会好奇到底是一位怎样的姑娘,才能弹出如此沁人的琴音。

    “月浓。”沈疏缈望向隔壁的院墙,“你回府去取那把长风琴,明日送去隔壁吧!”

    雪巧闻言上前,“娘子,那可是夫人留给你的陪嫁啊!”

    长风一意,寄云波去。

    那把琴是她的娘亲风长意留给她的,她不善琴,原本是想送给别人的,但始终没有送出去,如今遇见知琴之人,也算得其所。

    夜色如期而至,沈疏缈在烛光终于将那一幅池鱼飞鸟图绣完,她没有将错的丝线换下来,只是由着这错继续错下去,一眼看去,竟觉得有些奇异。

    佛寺中安静,僧人们入夜之后睡得极早,沈疏缈她们来之后也入乡随俗,烛火没能多燃上一时半刻就歇下了,雪巧与月浓伺候沈疏缈更衣洗漱后,就睡在隔间的小室里。

    刚入寺那几日,沈疏缈夜里总睡不好,时常醒来,后来渐渐静下心来,不去理会心里的那些事也能睡得安稳些了,谁知今日又反复起来,躺下一个多时辰了也没有入梦。

    她披衣下榻,往窗边走,白日下了雨,夜里倒是晴朗,漫天的星辰,坠在天幕之上,想来明日应是个好天气。

    沈疏缈站了一会儿,正转身回榻之际,却突闻隔院里又响起低低的琴音来,应是在屋中弹琴。

    她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看见隔院在夜色里泛着光亮,人还没有睡。

    今夜的琴音很是不同,不像平日里的清音,而是低沉婉转的,像风过丛林而席,像飞鸟掠水而起。

    月色撒在沈疏缈的肩膀上,她突然想起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来。

    她一步一步走向墙边,望着低矮的檐边,夜里很寂静,但这曲调正逢起势却戛然而止……

    不弹了吗?

    随即她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大概是到院子里来了。

    是那位姑娘吗?

    沈疏缈犹豫的抬起手,在思量这样会不会有些唐突。

    但千载难逢知己,会不会有些可惜?

    她半握拳头,试着敲了敲墙,一下,两下,三下……

    也不知能不能听见。

    半晌过后,了无声息,沈疏缈想……大概这样是听不见的。

    正想转身离去,墙后突然传来一点声响。

    她惊喜地回过头,笑着又靠近墙根,将耳朵轻轻贴在墙上,又抬手敲了敲。

    果然又得到了回应。

    沈疏缈轻声道:“今夜唐突了,姑娘的琴弹得真好听。”

    她说完,那边的墙又被轻轻叩响。

    沈疏缈想墙后的人不会说话,或许这样是听到了的意思。

    “不知姑娘师从何人?竟能有如此琴技,从前竟未曾听说过。”

    “姑娘是汴京人吗?我明日便要离开寺中,或许往后再无机会得闻姑娘的琴音了,真是憾事。”

    沈疏缈望着远处苍穹之上的圆月,忽逢出一些感慨来,竟然对着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心生好感,虽不知墙后之人如何,但从琴音里她能听出来,那位姑娘心性纯洁,否则弹不出这样的曲调来。

    “我有一把琴,名唤长风,是我娘亲留给我的,我一直在为它寻找主人,希望它能物有所用,有朝一日能弹出名曲,如此比留在我身边空置好上许多……”

    沈疏缈顿了顿,又敲了敲墙,“姑娘可还在?”

    话落,又传来声音。

    沈疏缈一笑,道:“如若姑娘不嫌弃,我想将琴送给姑娘。我知姑娘不愿见人,明日我走之前会将琴放在门外,望它今后能在姑娘手下奏出不凡之曲,如此也算是与姑娘相识一场了。”

    月色轻薄,淡淡地撒在庭院中,一墙之隔,映出两道一高一矮的人影。

    墙后传来轻叩,比之前的回应多了两下,却并不急切,似乎是在道谢。

    沈疏缈想如果这不是拒绝的话。

    头顶银河幻渺,夜中清风无语。

    沈疏缈将声音放低,身后靠着墙,她眼帘低垂,看向脚边的一丛花树,轻轻笑道:“我从前认识一个人,他琴技极好,是我平生仅见,只可惜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听过他弹琴。”

    “其实他什么都好,弹琴,下棋,书画,都是一绝,他无有不好的。”

    正说着,墙那边却突然传来三声很密集的声音,似乎想问什么。

    沈疏缈想了想,将手掌拂上有岁月斑驳的墙面,问道:“姑娘是想问,我为何没有将长风送给他吗?”

    她说完,得到了一声回应。

    沈疏缈站在檐下静了许久,黑暗里她眼睛里却闪着一丝亮光,是一只流萤飞到了她的眼前。

    她轻轻伸出之间去触碰那一点点的荧光,悄无声息道:“因我觉得……他不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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