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里天色阴沉,从晓云始就厚重的很,层层叠叠地压着,而且越来越低。
午时刚过,用完寺中小僧送来的斋饭,沈疏缈推开小窗,坐在窗棂上看风景。
远处的山峰强撑着身躯不让云雾压上头顶,但没过多久,风里就卷着丝丝细雨吹来,落到她的额上,沈疏缈眨了眨眼,伸出手去接这场欲来的夏日风雨。
月浓在身后收拾碗筷,雪巧走到她身前,看着窗外,道:“下雨了,娘子别坐在这儿了,省得将衣裙打湿了受了风寒。”
“无妨~”
沈疏缈挽袖露出皓白的玉腕,手掌在风雨里翻覆,雨珠带来丝丝的清凉像从指尖钻入,渐渐蔓延到心头。
半晌后她问:“今日寺中的香客多吗?”
雪巧道:“敬国寺素来香烟不断,往来香客每日都不少,但眼下落了雨,恐怕都不会久留,到了下晌,人会更少些。”
沈疏缈收回外露的手,风里的雨势渐大,她用雪巧递过来的手绢将雨珠一一拭去,手臂一时暖不过来,冰冰凉凉的拢在袖子里,她抿唇笑道:“月浓,取两把伞来,我们出去转转。”
她往门边处走,月浓抱着两把油纸伞从内室里出来,笑道:“主君前日里让参商来送伞,说天有不测风云,有备无患,没想到今日就下雨了。”
雪巧上前取出一把,道:“主君若不是会算卦,那就是下朝的时候拦了司天监的人。”
月浓旋即唏嘘道:“那咱们主君可欠下一个大人情了,也不知是谁出府时收拾行李忘了备伞,亏得前几日万里无云,不然娘子今日连门都出不去了。”
正在撑伞的雪巧手上一顿,傻呵呵地笑了两声,朝沈疏缈道:“娘子我错了!饶了我这回吧!”
转头又觉得奇怪,自问道:“主君怎知我们没带伞的?”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落下,不到半刻整个庭院都湿漉漉的,地势低处已蓄起小水流,墨绿的树叶颜色鲜亮,天空濛濛一片。
沈疏缈提着裙摆跨出门槛,没管这句话,只轻声说道:“先去大殿上柱香!”
沈疏缈住的清舍有一个小园子,园中只有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走到尽头出了月洞门顺着青石板砖一路右走就能看到大殿,路上稀稀疏疏经过几个香客,多的是寺中着灰蓝袍的小僧。
如雪巧所说,这场雨落得突然,大殿里进进出出的香客许了愿抽了签后没有停留太久,都往百步阶下候着的马车处走。
沈疏缈敬完香出来,跨槛时身旁经过一个紫衣妇人,相貌颇为美艳,是让人过目不忘且念念不忘的那种容颜,尽管那妇人已经打扮的十分朴素,发髻上仅仅只簪了两支不甚出彩的钗环。
她余光一瞥而过,这敬国寺的大殿前人人平等,人人都能进,匆匆过客不计其数,沈疏缈识得之人聚在一起也只有一点罢了!
月浓为她撑起伞,往大殿侧旁的观景台走,那处有一株小菩提树,站在树下可以望见所有进出寺中的人,雨中行走不便,眼下车驾、仆从、马匹和人都混在一起,将百步阶下一整条宽阔且悠长的青石路挤得满满的。
忽然那青石路拐角处出现了一辆马车来,驾车与护送的人不似别家围着几个不起眼的仆从,而是由身着轻甲骑着马的将士护送,他们一来,气势汹汹,不像来上香,倒像是去打仗,其他的马车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月浓眼尖隔着雨帘瞧出那马车的样子,兴道:“娘子快看那是贺将军府的车驾,是曾娘子来了!”
沈疏缈抬眼去看时,曾古月正被人扶着从车上往下走,她怀胎月份渐大,行走已有不便。
“我们快去迎一迎曾姐姐。”
沈疏缈往阶下走,她走得快,曾古月抬头看见她,干脆停在原地不走了,就等着她来接。
“姐姐怎么来了?小贺将军竟也放心让姐姐一个人来寺里?”
沈疏缈提着裙满脸的笑容。
曾古月一手扶腰,一手放在隆起的腹部,瞪着她,面容不悦,语调里都是气闷,“出了这么大的事,竟没人敢往我跟前提半个字,他如今招了被我训了一顿,你呢?还想瞒着我?”
沈疏缈站到侧旁去扶曾古月的腰,杏眼圆圆的看着她,无辜道:“小贺将军真是能屈能伸!但我可没想瞒着姐姐,冤枉得很!”
曾古月侧眸看她,“那是怪我消息不够灵通了?”
沈疏缈立马摇头,一本正经道:“谁敢怪姐姐?我可第一个不应,要我说怪就怪小贺将军太小心翼翼地将姐姐捧在手心里了,生怕姐姐情绪过激,伤了身体,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小祖宗呢!姐姐往后看……”
不远处贺家的马车后隐隐约约站了个人,手里牵着马匹,正期期艾艾的往她们二人站的这处看,却又不敢上前来,只能在原地徘徊。
可不正是贺庭?
二人不禁笑出声来,回首朝百步梯上走,沈疏缈不禁笑出声来,“按理来说,姐姐怀得都是第二胎了,小贺将军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瞧把他吓得!”
曾古月却不答她这话,只道:“我今日可是专程来寻你兴师问罪的,可别扯些旁的想蒙混过去。你是想出家吗?住在敬国寺大半个月了还不走,这里可不收女弟子。”
沈疏缈却摇头,“红尘万千,我尚且还看不破,哪位神佛都不肯收我的。”
曾古月身子重,走两步就得歇一歇,喘着气笑道:“亏你还没糊涂,否则你入哪座观,我就叫人拆哪座!”
沈疏缈陪她歇口气,连连称是,“姐姐可愈发有将门风范了!”
整整百步梯,走了大半晌,二人才走上去,沈疏缈陪着曾古月入大殿又敬了一回香,往外时,方才遇见的紫衣妇人刚抽完签也朝外走,就在她们前方,背影袅娜,光是看着就很是赏心悦目。
观景台上,风景甚好,雨也渐渐停了,风里凉爽,暑意输了气势,小菩提树旁有一方石桌石凳,还半湿着。月浓雪巧和曾古月的丫鬟云种拿干巾将雨水都拭去,又在石凳上铺上锦垫,沈疏缈这才扶着曾古月坐下。
这时有位小僧端着两杯热茶走过来,朝二人道:“有位公子托小僧来给二位施主送茶。”
曾古月侧眸朝百步梯下望了一眼,道:“多谢小师父。”
云种忙去接过,将两杯热茶送到二人手边上放着。
沈疏缈静静看着这两杯茶,笑着没说话,她可不敢再扯些别的。
曾古月轻抿茶水,朝她道:“我来之前派人去秦府打听了,秦三姑娘伤势渐好,昨日已能下床走动了!”
沈疏缈将手指搭在冰冰凉凉的石桌上,轻轻上下点扣,姿态颇为闲适,答道:“三妹妹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也不想收她。”
曾古月轻轻从鼻息里发出一叹,道:“我往日倒是小瞧她了,竟能下这样的狠心!她这是想用自己的命来毁了你。”
沈疏缈抿唇,并不在意,只道:“人嘛!总有想不开的时候,我或许还比不上她这份心性!姐姐真是个通透人,不过刚知道这件事,就已经将我想了半个月才想通的事看明白了。”
“局中人,困局中,开口前我也只是猜测。”
曾古月说完习惯性地将手掌心放在腹部,这大概是每一个怀有身孕的母亲自形的习惯,她道:“幸好她没有死,你和顾元知之间还有路可走!倘若她死了,那就麻烦了!顾元知如何想我不在乎,我就怕你会因为这一条人命而胡思乱想。”
沈疏缈笑而不语,眉和眼都是静的,她抬盏去饮茶,却听见百步阶底下一阵喧哗闹声,都是妇人的声音。
曾古月也听到了,云种扶她从石凳上缓缓站起身,沈疏缈也往石栏边上走。
底下的声音颇大,观景台上隐隐也能听见。
“你这个贱人!仗着一副狐媚样竟敢勾引我家官人,不顾礼义廉耻的东西,还敢来这敬国寺玷污神佛的眼睛,你许了何愿?莫不是妄想入我杨家的门?”
这骂的可真够难听的!底下人来人往,这阵仗是想让人都看见听见了。
沈疏缈眼眸往下望,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是那位紫衣妇人,不过羞辱人的不是她,她是被羞辱的那个。
她皱了皱眉,不禁道:“这世道,连许愿都要受人非议了吗?”
曾古月也看向那处,那紫衣妇人挨了一巴掌,正捂着脸,连话都不敢说,她轻轻道:“你又怎知那是非议?”
沈疏缈抬眸,默了一下,笑道:“也对!是非曲直,外人不可随意定论,姐姐识得底下那些人?”
曾古月不点头也不摇头,淡淡道:“不相熟,只听说过。气势汹汹的那个是太子中舍人杨兼的正室,被打的那个听说是他养的外室。”
这倒是沈疏缈未曾听过的,她道:“如此出色的容貌,当真是惹眼,难怪杨夫人会如此忌惮,要在这里毁尽那位外室的名声,教她难以翻身。”
曾古月转头看着她,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游船会那日秦更絮的目的或许也是如此?”
“我这些天都住在这寺里,佛门清净,半点风声也没有。”沈疏缈一副万事大幸的模样。
曾古月笑着用下巴指了指底下仍辱骂不休的人群,道:“流言大多都是游船会后那两日传出来的,不过都无伤大雅,没人敢在明面上指摘你,倒是后来这位杨夫人不知怎的寻到了这外室的住处,好生大闹了一场,围观者众多,这杨兼又是太子官属,事情不大不小,倒比你那个更新鲜。”
沈疏缈闻言作苦笑道:“没想到阴差阳错这位杨夫人倒帮了我。”
曾古月站的有些累了,又回身去坐,嘲笑她道:“别乱认恩人,指不定是个麻烦。”
沈疏缈靠在石栏上笑道:“我就是说说,这杨夫人凶猛如虎,我可招架不住。”
曾古月拎起茶盖,来回去撇浮叶,不解地看着沈疏缈,却又不说话。
站着的沈疏缈被看得浑身发麻,睁着圆圆的眼睛不知该望向哪里,随即才听见面前人说:“这句话我心里觉得不妥,但又实在想问你。”
沈疏缈催促她,“姐姐快直说吧!”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顾元知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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