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写封和离书给妾身如何?不若休书亦可。”

    话落她巧笑嫣然,与之平日无甚分别,但顾元知却听出来她此话并非是在说笑。

    烛火跳跃,他搁下手中书卷,半倚的身未动分毫,眸中妙人的影子落下,瞳孔中照进一片暗沉夜色,他神情淡然,面无波澜,只是垂眼沉吟许久,不见动容。

    待得那遥远的更漏声传进高门深院,敲在青砖窗棂上,跃上肩膀耳廓上,他才微动眼睫,抬头轻飘飘问她,“为何?”

    那虚无飘渺的两个字落到沈疏缈的耳中,她倒是洒脱,低头浅笑出声,转身抬头望九天银河欲落凡尘,手中团扇轻摇,笑着念了半句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本非同林鸟,缘何一路归?”

    后半句自然是说给他听的。

    园中虫鸣之声不绝于耳,树梢间,绿丛里,池塘边,满是踪迹却又无处可寻。

    “娘子既心意已决,此事依你无妨,只是还需从长计议。”

    顾元知慢悠悠将话说完,复又将书卷拾起,握在手心里,然后将眼睛落在纸上。

    褪色黄金屋,色衰颜如玉,纸上文章千百,不抵一句真言。

    沈疏缈一如往常,施施然朝他敛衽,“妾身明白,官人安心。”

    戌时末刻,二人起身上榻安置入睡,沈疏缈搁下团扇,将拔步床的帷幔松下半面,顾元知的脚步顿在屏栏处,他身量比屏风还要高,影子长长的拉扯在地上,一动不动。

    “忽记起一桩要事,我去书房,娘子自行安睡,不必等我。”

    沈疏缈微微侧身,眨了眨圆圆的杏眼,嘴角上抿,步去栏架上取下一件墨绿外裳替顾元知穿上,伸手捋平他胸前衣襟,抬头将沉静的眸装满眼前人的容颜,淡淡浅笑,“夜深~,官人别着凉了。”

    顾元知点头跨出屋子,半束的墨发瀑布般散在他宽阔的背上,再融进汹涌的夜色里,消失于门边。

    沈疏缈转身上榻,卸帘,安眠。

    倒在门边守夜的参商听见脚步声,睁开迷蒙的眼睛,看清那人背影后猛地一个翻身追上去,“主君,这么晚了,咱们去哪儿?”

    顾元知默默没出声,月光照在漆黑的廊下,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入书房后,只吩咐掌灯。

    烛火幽幽,他端坐在书案后,磨墨提笔。

    参商打了个哈欠,半跪在案前揉了揉沉沉的眼皮,惊呼,“主君,这大半夜的还还写呢?”

    顾元知头也没抬,将略长的袖子向上挽了挽,“你自去寻个地儿睡,不必伺候。”

    自然不敢走远了,参商就着门边闭眼横竖入了梦乡。

    翌日晨雾破晓,书房内宣纸落了满案,烛泪滴滴,堆砌一夜冷色,顾元知揉了揉额穴,低声喊参商。

    横睡在地的人嘟囔了一声,浑身一弹,仿佛听见有人在梦里叫他,一声,两声,直到顾元知站起来喊第三声时,参商才顿时惊醒从地上弹起来,半跪着滑到案边,迷迷糊糊问,“主主君,写完了?”

    他拿起案上的宣纸一看,密密麻麻,麻麻密密的字,一个也没看清。

    顾元知往书房外走,晨曦浓雾重重,吹在他一夜未眠的脸上,一阵清凉,“该上朝了,去取官服来。”

    参商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手里的宣纸来不及放就攥在手里一溜烟跑去主屋取官服,脚下生风,眼睛黏糊,却是没撞到柱子上,也算是一桩本事。

    气喘吁吁到了主屋,便见月浓早就捧着官服守在门边,只等着自己来。

    “娘子方才醒了见主君未归,又想着快到上朝的时候了,就命奴婢去取主君的官服来给你。”

    参商伸手去接官服绶带,发现手里还攥着宣纸,只好塞给月浓,一脸憨笑,“娘子真是料事如神,主君怕扰了娘子美梦,在书房写了一夜的策论,有劳月浓姐姐,我这就给主君送官服去。”

    云影破晓,彩光如琉璃,映照汴京城繁华如梦,花红柳绿,金碧辉煌的宫城巍峨耸立,百官自大庆殿鱼贯而出,紫衫红袍行于中路,欲出长庆门。

    顾元知身姿挺拔,拱手与同僚告别,抬脚阔步向前,眼神专注,两耳不闻左右。

    前脚刚跨出长庆门,后脚就被谁从后拍了一下肩膀。

    “元知?顾元知?!”

    谁在唤他?

    顾元知一转头,见到来人,神色一松,立马拱手揖礼,“是三叔啊!”

    顾文滨奇奇怪怪地看着他,眼周眯起一道褶子来,皱眉问道:“你今日如何心不在焉的?我方才唤你许多声都没听见,上朝时官家问你,你也发愣,这可不像咱们一心为公勤勤恳恳的顾红人啊!”

    “三叔多虑了,侄儿就是昨夜没睡好。”顾元知微微一笑。

    两人并肩而行,一红一紫,姹紫嫣红。

    顾文滨望天感叹,“你可是我朝有史以来升迁最快的人,入仕短短三年,已是紫袍大官人了,何必还如此拼命?你看三叔我,混了几十年,虽说还只是个四品官,但咱日子过得滋润啊!瞧你眼下这憔悴模样,回府教你家娘子给你炖一碗参汤喝一喝,补一补。”

    顾元知点头称是,“三叔母贤良淑德,名声在外,厨艺亦是一绝,三叔好福气。”

    “你别跟我来这一套!”顾文滨摆摆手,“我家娘子什么样我比你清楚,你家娘子什么样谁不清楚?那叫一个温柔贤良,知书达理,又能言善辩,对你亦是关怀备至,沈太师养了一个好女儿啊!亏得你们是指腹为婚,不然那太师府的门槛都能被踏烂,还轮得上你这个文痴?”

    脑海中无端浮现一副嫣然巧笑的脸庞,顾元知抿唇笑了笑。

    “走!去三叔府上,近日得了一坛珍酿,二郎有口福了!”

    谁知顾元知却抽出被牵住的袖子,揖揖手,满脸歉意,“多谢三叔,侄儿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去了。”

    东华门外,时鲜花果,珍玩银器,琳琅满目,永昌伯府的马车缓缓驶过拥挤的闹市,摇摇晃晃向榆林巷而去。

    顾元知下了马车,拾阶而上,却在家门前停了下来,不知是在思索什么。

    参商弯腰询问,“主君,莫不是忘了什么?”

    顾元知脚下一动,折返上了马车,吩咐道:“去北斜街。”

    “北斜街?”参商愣了一下,“主君要去三老爷府上?可要派人回琅玉阁知会娘子一声?”

    狭小的马车内,顾元知撩袍坐定,剑眉微拧,推开小窗道:“让门房小厮去通报一声。”

    车轱辘滚滚向前,左拐右拐,穿街拂巷,停在了一棵高大的槐树下,那树后藏着一座精巧雅致却不失气派的府邸。

    顾文滨坐在亭子里,面前摆着一桌佳肴,隔着老远望见那一身紫袍,哧鼻嘲笑了一声,“元知啊!这官儿越大越学着心口不一了。”

    话落就被身旁端坐的华贵妇人瞪了一眼,“少说醉话。”

    “不说~,不说了。”顾文滨轻轻自打了一下嘴,“都听夫人的。”

    小厮领着顾元知穿过回廊,停在花园径口,闻夫人听到声音,出来迎他,“二郎来了!快过来,你三叔就等着你呢!”

    “叨扰叔母了!”顾元知施施问候。

    “还站哪儿干什么?这一桌子好菜都要凉了!”凉亭内传来催促之声。

    绿树荫荫,夏日蝉鸣,浮白亭隐在重重树影中,微风吹拂而来,却无燥热之感,周围绿树皆坠着防虫驱蚊的药囊,亭内暗香浮动,舒适闲静,亭下还有一池活泼欢动的锦鲤,是纳凉的好去处。

    顾元知将官帽取下,随意搁在旁边,接过酒壶替顾文滨斟酒。

    闻夫人笑着站起身,将那官帽拾起来,“你们叔侄真是像,这官帽也是能随意搁置的?叔母给你寻个妥帖地方,二郎吃好喝好再来寻我要回去。”

    顾元知起身将闻夫人送出亭,“多谢叔母。”

    “快回来坐下。”顾文滨拍拍桌子,将人从头到脚瞅个遍,“怎么转眼就后悔了?请你来你不来,一口将人回绝了又倒追着赶上来,三叔看你不是没睡好,是一宿没睡吧?”

    顾元知哂笑,坐得笔直端正,取杯敬酒,“侄儿给三叔赔罪。”

    他仰头一饮,清凉的琼浆滑入喉间,眨眼间便烧了一路,滚烫火热,嘶声夸赞道:“三叔这酒果真是烈,好酒!”

    顾文滨脸上笑开了花,“我叔侄二人许久不曾畅饮,今日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酒过半巡,两人皆是醉眼迷离,顾文滨两颊绯红大着舌头问道:“二郎~,你今日不对劲,跟三叔说实话,是不是与家中娘子拌嘴了?”

    顾元知面不改色,别人饮酒,脸越喝越红,他却越喝越白,看着无事,眼前却早就摇摇晃晃一片云雾,他笑道:“三叔胡说什么呢!”

    “你还骗三叔?”顾文滨指着他,笑得神神秘秘,醉的不轻,嘴里含含糊糊,“你满地爬的时候,三叔都能上树打鸟了,你往日最是克己复礼,说一不二,断不会在官家面前失神,亦不会犹豫不决,摇摆不定,你还说没事瞒着三叔?”

    顾元知扶额一笑,那双桃花眼莹润生动,像一张宣白的纸被画笔绘上春日之景,清淡又文雅,“是三叔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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