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归尘,土归土,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过日子。

    卫夫人见太后恢复镇定,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臣妾瞧您眼底都是血丝,娘娘是不是连着几日都没休息好。”

    太后叹了口气,“一闭眼就看见先帝。也是三十年情分,不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还有王美人,高一声低一声的嚎哭,若不是她……”

    景元帝之死扑塑迷离。官方说是被太子谋逆气死,可私下盛传,先帝已经一年多不上朝,流连于王美人宫中服用丹药,行采阴补阳之术。做了皇帝更想长生不老、极乐无边。就这样掏空了身子,这才会在惊怒之下突然昏厥,没能救过来。

    这些话说来有污先帝清誉,卫夫人不能接。太后似也察觉失言,沉默下来。

    卫夫人就劝道:“娘娘就想着殿下的孝顺吧,那些不痛快的事情都是过眼云烟。您以后定然有舒心享福的日子。”二人轻声细语聊了一阵,太后郁郁之色也去了不少。其实这些年帝后情分已淡了,她的悲痛更多是对自己一生的感念和伤怀罢了。

    聊了几句宫里面,太后照例又问起宁远候,“听说又要出征了,宁芬,你可别再拧着。你们结发夫妻,有什么心结都说开吧。一辈子不过这些年,莫等到人去楼空才后悔。”

    这个关口,太后还记挂着自家的琐事,卫夫人心里很是感激。

    “娘娘说的是。守土无退是我们武侯之家的本分。可总不能让他冲锋陷阵之时,后宅就那么扔着无人管。臣妾如今已回府了,何况还有翎儿要顾呢。”

    太后松了口气,于公于私,她是真心希望这个堂妹不要跟宁远候闹起来。新君能顺利登基,是大梁军方力挺上去的,宁远候在军方之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又说起为卫翎,“哀家记得你那孩子喜静不喜动,是个稳重的性子。”

    卫夫人听她夸赞卫翎,心里高兴。“多谢娘娘还记着她,他不习武,喜欢看书,性子也温和。”

    太后颔首,“他老子为江山社稷打生打死也够了,孩子就稳稳当当留在京城。你心里若有什么中意的差事,先告诉我,我得机会跟殿下提一提。”

    卫夫人忙起身谢过。“也不求他人前显贵,平安稳妥就是福气了。如今殿下刚稳住局面,我们帮不上什么,更不能添乱。等侯爷还朝,天下太平了,也让他再历练几年,那时候再当差更稳妥些,也不辜负娘娘一番好意。”

    太后对卫夫人的答复很满意,现在是多事之秋,自己娘家人低调懂事,她就更要为她们计深远。“也好,等侯爷凯旋再议。”

    说话间,黄姑姑轻手轻脚进来,“奴婢将王妃送到左安门,慕容世子在等着他母亲。娘娘放心吧。”

    太后微微颔首,显然对这位继女不满,对着自家姐妹,她也不藏着情绪了。“这个阿琅一声不吭回了京城,殿下都还不知道,她直接把牌子递到我这里。”

    卫夫人恭谨地道:“适才我在宫门遇到慕容世子,说济北王妃是来京城求救的。”

    太后摆了摆手,“军中自有信使,哪用得上她一个女眷千里奔波。这时候跑回来,说的好听是求救,若是落在言官嘴里,便是不顾夫妻情谊,抛下满城百姓独自逃生,到时候让殿下如何处置?那边济北王还誓与幽州共存亡呢。”

    卫夫人对济北王妃也没什么好印象。郭皇后在世时,把女儿骄纵太过,郭皇后去世后,继后为了贤名,也事事顺着她的心意。她看中慕容信才貌家势,求先帝指婚,婚后却百般嫌弃幽州荒凉,想把丈夫留在京城。怎么可能呢?

    大概也是久未见过自家亲人,又被王美人和济北王妃气的不轻,太后一旦打开话匣子,便停不住了。

    “当年,她游说陛下,把慕容信留在京城定居,慕容老王爷还以为陛下起了什么意头,押着慕容信要对幽州动手,险些闹出大风波。还是陛下金口玉言,让她即刻随夫君北上,以后都不许称清河公主,只有济北王妃,她是嫁给慕容家,不是慕容家入赘为驸马。”

    回忆着旧事太后有些伤感,“陛下当时还是很英明决断的。她远嫁之后,京城消停了这些年,不想回来就给我出难题。”

    这些事卫夫人还从不曾听说过,她只觉得济北王妃让人说不出的别扭。外表柔弱,一副好皮囊下都是尖刺。卫夫人奇道:“朝廷不是已定了发兵?她怎么又来为难娘娘?”

    太后苦笑,“所以才说她拎不清。适才在这里哭着不肯起来,一定要见太子妃秦氏,让我无论如何看在先帝的面上,保住那母子四个的命。我说胡言乱语,殿下说了会善待秦氏和几个孩子。”

    其实卫夫人也不大相信太子妃会有好结果,可不管怎么说,这话不能放到台面上说,敢扔下王夫独自北上,敢在宫里这般哭闹,这些出格的事也只有济北王妃干得出来。

    卫夫人斟酌着,“王妃这是关心则乱了,太后不要放在心上,如何处置,殿下会有决断的。”

    太后叹了口气,“我答应她了。其实,秦氏是个老实的。殿下过来时还说让秦太妃去看看她侄女,安安她的心,也让朝臣们知道殿下的仁厚。”她无奈地一摊手,“哪知秦太妃这个没用的,怕被连累,哭着说罪妇秦氏与她多年不见,情分早就淡了……我看也不必秦太妃这凉薄的姑姑勉强去了,就让济北王妃去看看嫂子也罢。”

    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秦太妃无子,要要在深宫熬一辈子,心里害怕也情有可原。卫夫人暗想,太子不肯救济北王,如今济北王妃却能为太子家眷奔走求救,这样说来,也算有情义。

    见太后说了这许多,黄姑姑便去换了杯新茶奉上。卫夫人关切道:“您还是少喝茶,多喝温水。温水养人,茶多伤胃,又容易失眠。”

    黄姑姑立在一旁,眼睛看着卫夫人,柔声道:“太后喝的是药茶,您喝不惯这龙井,奴婢也给您换过红枣莲子羹吧。”

    卫夫人正愁找不到机会,闻言心中一动,追问道:“怎么用了药茶?娘娘若是不舒服千万别忍着,凡事都以您身体为要,不如请太医来请脉。”

    太后放下茶盅,“不妨事的,年纪大了,总是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尤其这两年出虚汗,偶尔心悸乏力,自从开始喝药茶,还是大有改观的。”

    卫夫人就摆出一副耐心求教的样子,“不知是哪位太医定的方子,臣妾怎么听着太后说的症状,自个也都有些。”

    太后便看黄姑姑,黄姑姑忙道:“是太医院院判凤娘子,她这方子自家配的,说是研究了多年,宫里面各位年岁差不多的贵人都在喝,都说效果不错。”

    “凤娘子啊……”卫夫人就叹了口气,“臣妾早也请她诊过脉。她虽是个女子,却难得的仁心仁术。”

    黄姑姑的眼角睃了一眼卫夫人,不动声色道:“宁远候夫人说的是,宫里面贵人也喜欢用她,不用那么多避讳。只是凤家坏了事,以后凤娘子恐不便进宫了。太后这药茶的方子喝了一阵子,要不要酌情增减,还真得让太医院斟酌着。”

    太后便问,“凤家怎么了?”

    黄姑姑忙垂了头,“奴婢也不清楚,今早来请平安脉的张太医提了一句,凤娘子好医术,怪可惜的。”

    卫夫人顿了顿,“这件事臣妾知道些,是凤娘子的兄长,白山书院的凤成周出了祸事,连累了凤娘子。不敢欺瞒太后,我们家前段日子还想跟凤家议亲来着,才刚提了个头儿……”

    太后“哦”了一声,“那万幸没议成,宁远候府世代簪缨,若是姻亲定罪倒是麻烦。”

    “娘娘说的是,亲事作罢,凤城周自有律法治罪。”卫夫人顿了顿,便开始唏嘘。“刚刚太后说秦氏,臣妾就想,她还算是个有福气的,太后和殿下免了她受株连。凤娘子医术高超,却被连累不能再进宫做医女;凤家姑娘温婉聪慧,以后也不知流落到何方。”

    太后也有些感伤,点了点头,“说来说去,还是女子最不易。”

    卫夫人便走到近前,给太后跪下,以头触地。“臣妾斗胆,想给凤家两位女眷求个恩典。我们家总算与凤家小姑娘有一点缘分,若是话头都说到这了,臣妾还闭口不言,未免凉薄。太后慈悲,若能高抬贵手,凤娘子便能继续治病救人,凤家姑娘也能保住清誉,太后和殿下的恩德她们必定感恩不尽。”

    太后去扶卫夫人。“宁芬,你是心善的人,比秦太妃强多了。你先起来。”

    黄姑姑急忙上前去搀扶起卫夫人,手下不轻不重在卫夫人胳膊上捏了一把。“太后和殿下慈悲,连逆太子的家眷都善待着,宁远候夫人快请起。”

    卫夫人依言起身,太后沉吟着,“那凤成周一个教书的,不是很受先帝推崇,是犯了什么罪?”

    “臣妾还真是说不清。只听说交给刑部拘押了。”

    太后便道:“凤娘子这些年尽心尽力,哥哥有罪就治哥哥的罪,也不必牵连她,就算以后不能进宫,让她在民间继续治病救人,也算给她哥哥犯的错赎罪了。”

    卫夫人心中一喜,“娘娘慈悲,凤娘子今后救死扶伤,都是给太后和殿下积福了。”

    太后想了想,又道:“至于凤家的小姑娘,管怎么跟你们家议过亲,若是连坐也损伤卫家颜面。我会跟殿下提一句的,凤家的女子若没大错,能放就放过吧。”

    卫夫人心里落了底,跪下谢恩。又说了几句大行皇帝治丧之事,再三让太后宽心,保重身体,磕了头,告辞出来。

    黄姑姑亲自送,走到回廊下僻静之处,卫夫人回身拉住黄姑姑的手,感激不尽。

    “多谢你送我出来,也多谢你帮衬。”说着便将手上一汪碧绿的翡翠镯子褪下来。

    黄姑姑浅笑着接过镯子,用帕子轻拭了几下,却又给卫夫人戴了回去。“夫人没有光想着避嫌,才是真正的心慈,我不过投桃报李罢了。”

    卫夫人有些不解。黄姑姑在她身后略逊半步的位置,扶着她的胳膊,慢慢往前走。

    “您不知道,也是十年前了,我还只是个普通女官,那会儿昭阳殿原本的老姑姑上了年岁,要送出宫荣养,选了一批年轻的充实进去,我是其中之一。不想就在档口上,身上开始起疹子,高热不退,差点病死了。请了太医也不得章法,渐渐没人理我了。”

    黄姑姑如今已经是后宫女官之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想不到早年也受过这样的冷眼。

    “我身上的疹子长的地方不好,也不能给太医查看,连与我同住一屋的小姐妹都避之不及。”

    卫夫人问,“是凤娘子给你诊治的?”

    “是太医院一个正在杵药的小医官。他没像别人那样,三言两语打发了我,而是仔细给我诊了脉。问了我吃过什么奇怪东西,又或是碰过什么奇怪的花草。他还悄悄请来他师妹,认真瞧了我身上的疹子,又帮我配了药,让我每日药浴,才好了起来。”

    “后来我到太后身边伺候,自觉也能报答他一二了,再让人去打听,太医院却没有姓宋的太医,原来他去西南采买药材,路上亡故了。”

    黄姑姑透着遗憾和伤感,脑海中出现的是一张年轻英俊,带着关切的脸。她话未说尽,实则当年是与她同住,同样选入昭阳殿的女官,在被褥上撒了药粉。

    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人心有多可怕,身旁都是嫌弃鄙夷的目光,旦夕之间就会被抬出去等死。还好,绝望之时,有个年轻的小医官给了她最大的善意。

    “只是遗憾,他都不在了,我才得知他的名讳——妙手回春,宋妙春。”黄姑姑嘴角有了一丝浅笑,“我也吓了一跳,原来当年帮我宽衣解带查看病灶之处的师妹,是当朝太傅之女。”

    卫夫人这才明白黄姑姑为何故意在太后面前提起药茶和凤芙珍。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儿子说的不错,做人不可太凉薄,种了善因,真的会有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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