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她做了个梦,梦里有道声音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她站在黑夜下的一处悬崖,崖低深不可见,呼唤她的声音就发自那不可见的黑暗深处。

    金絮,金絮。

    金

    像是一遍遍提醒她,她的姓氏所背负的深仇。

    忽然刮起狂冷的风,迎面向她一扑,风里有血气。她以为她会永远立在崖边,此刻却被这风撞得失衡,她很惊恐,看着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远

    失重感令她全身一挣,猛地惊醒,冷汗淋漓,大口喘着气。环顾四周,只角落燃着支火苗微弱的蜡烛。

    原来她身后是床榻,不是深渊。

    她平复呼吸,深深一叹,去内间倒了杯茶水吞下,冷茶冻得她一哆嗦。

    窗户有月光,尚未天亮。凝荷火蓉还在安睡,入耳唯有细微的呼吸,梦里逼迫的声音并不存在。

    她松口气,躺了回去。

    又过几日,火蓉的伤彻底痊愈,走路也利索了许多。

    三伏天越来越热,眼看就到大暑,她整日闭门不出,听着火蓉与凝荷两人商量离京事宜。

    “凝荷,去迁户籍吧。”火蓉道。

    “那铺子怎么办?卖掉吗,我又不想卖,这是孙姨的铺子。”

    “不卖的话,空着吗?”

    凝荷十分纠结,火蓉道:“你做决定吧,这是孙姨给你的铺子。”

    凝荷直接求助地看向她,金絮建议:“当初徐娘留给我的温柔馆我不也卖了,你不用有太多负担,孙姨若还在的话,肯定赞同你换个让自己开心的地方生活。你们若是暂时没处去,就挤一挤和柔竹住吧,她会很高兴的。”

    凝荷这段时间脸上愈发不笑,但她看得出来,凝荷眼中多了一股坚定。

    “那就卖掉。然后去找柔竹。我们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至少会比现在好!”

    她欣慰地笑了笑。过午,三人一起去官署迁办户籍和路引。

    署衙门口,她递给火蓉一袋银两,火蓉接过了,凝荷感激地看着她,“阿絮姐,这些银子我以后会努力赚钱还给你的。”

    “说这些做什么。”她摸摸凝荷脑袋,火蓉却在这个时候眼神示意她看身后,金絮转过身去,林童忆站在街对面,静静看着她。

    “你们先进去吧。”她回头让火蓉带着凝荷进官署,察觉到身后林童忆自行走上前,她干巴巴一笑,“又遇见林公子了。”

    他展扇,“是我特意在找你。”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那把扇子,最终权衡一番决心道:“林公子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我想知道你的决定。”

    金絮看着他,林童忆逆光下神情轻淡,微垂着眸。在他眼里,她什么都没看出来。

    她沉思许久,林童忆始终一言不发地等着,街道人流熙熙,杂声鼎沸,乱音中,她清晰听见自己开了口:

    “你说对了,我确实不甘心。”

    “这么多年,从未甘心过。”

    周围房屋层层飞檐直指天际,在她眼中化作滔天巨浪,浪尖冲刷京城四面高墙,人群在冲刷间臣服,大浪慢慢被逼成小浪,墙笼依旧,任笼中人如何翻卷都翻不出那座高墙。

    林童忆闻言缓缓绽开一笑,瞳眸深处散发温润的光,富含深意。

    金絮一愣,从那深意里看出了什么,正要说话,火蓉带着凝荷出来了,将银袋还给她,亮了亮路引,笑道:“十分顺利。”

    “顺利就好。”

    林童忆也看见了路引,随口一问:“火蓉姑娘这是要离京?”

    “是啊。”

    “离了京,也好。”他淡笑点头。金絮却心念一转,“林公子,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好。”他毫不犹豫地应了。

    她笑,“林公子,劳你跑一趟,送她们三个回太南。”

    林童忆一愣,金絮解释道:“太南虽然离京城不远,但也需要几天的路程,让她们几个自己回去的话,我实在不放心,有你相送我能放心许多。”

    “这”他有些犹豫。

    “不用了,阿絮姐,不劳烦林公子了,我们自己去。”凝荷道。

    “没事,我送你们去。”林童忆拦道:“反正林布也没了,我最近很空闲,送一趟也不麻烦。”

    金絮听出疑惑,“林布怎么没了?”

    “去年的时候接了泰安侯府世子妃的单子,结果后来才得知,当时薛柴也想要这笔单子,以为被我抢了,就把林布整没了。”

    他讲得云淡风轻,金絮却觉沉重,薛老板曾经是温柔馆的常客,“怎么整没了?”

    他自嘲一笑,“薛柴有个女儿是当今丞相三少爷的妾,惹不起。”

    金絮无言。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火蓉道:“这一路有劳林公子了。”

    “不麻烦,准备好的话随时能出发。”

    “那就后日吧。”

    “好。”

    言定,一行人各自离去。

    回到铺子里,凝荷给柔竹寄了信,着手准备贩卖铺子的事,一打听,孙铺背靠的医馆近期准备扩张,想收购馆下的数间铺子。凝荷立刻登门与馆主商量,很快谈好了价钱,约定后日凝荷便腾出孙铺。

    隔天,金絮就将自己的行李收拾出来,暂时住进了一家客栈里。

    到凝荷她们离开的这天,金絮送至城门口,挥手作别。

    她几乎一瞬不瞬地看着两个姑娘离去的背影,久到身上的阳光慢慢变凉。

    她彻底放下了心,如今这京城里,没有她需要护着的人了。

    她整日在客栈闭门不出,回想还有什么事情是没完成的,之前收拾行李时翻出了王殊送给她的那支牡丹步摇,她才突然想起还有个王殊没处理。

    金絮便前去王家求见王殊,门房为她通报,王殊却不在家,她便将步摇与一封致谢信和一些银子劳门房在王殊回家后交予他。银子就当是王殊为她展出《温柔新语》的酬劳,他当然看不上这点银子,金絮本意也只是断干净与他的牵扯,之后找个时间再去春研书院将《温柔新语》买回来。

    做完这些,在街上游逛时,见行人一脸兴奋之色,沿街店铺高挂彩灯,她正疑惑,此时即将宵禁,应当收摊的。

    直到听闻路人互相交谈言道今日是和昌公主生辰,她方恍然大悟。

    当今皇帝十分疼爱这位二公主,每年生日都会取消宵禁,在玄武街举办庙会,君民同欢。据说亥时末,和昌公主会出现在城头,迎接万民祝贺。往年金絮都在温柔馆,没见过那位公主。

    庙会年年有,玩多了也没什么新奇的,更不好奇那位公主,但她想换换心情,天色暗下后,在客栈用了饭,便沿着玄武街赏逛。

    她心思不在街边的杂耍小食上,走到街尽头便折返再走一遍,走了快两个来回。夜色深了,她也不知自己看了什么进去,年年都是一个把戏,人挤人,人头比灯笼星星加起来还多。

    走至玄武街不知何处,人流忽然密集起来,前方传来呼喝声,行人被强行挤至道旁。她跟随人群让到一边,远远看见一列骑马高于人群、列队整齐的卫队路过,队前侍卫呵斥行人退让开道,为首的人赫然是梁风。

    她呆了一呆,不及动作,梁风恰时眼神往下一扫瞧见了她。

    两道视线越过耸动的人头遥遥相接,她随着人群小步蠕动,牢牢被他眼神锁住。他面露喜色,神情清晰地向她传达出一句话来:

    “还未到九月,你便来了。”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想她做出何种表情他应当都是看不懂的,可她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荆风也随队前侍卫缓慢踏动,两道视线即将错开时,她忽然定住不动了,无谓周围人推搡,仔细描摹他彩灯熠熠下的脸。在她的注视下,梁风不知怎么收了笑,勒缰翻身下马,金絮见状迅速回神,这时左侧传出喧哗,一大队群众涌来,她埋首挤入,趁着这股人群逃开了他的视线。

    逃入僻巷,见身后无人相追,她松口气,准备回客栈,结果没想到巷子的另一头出口还在玄武街。

    这边有一座全城最大的酒楼,她未出巷就能看见那灯火辉煌的楼牌,酒楼门口不知在进行什么表演,堆聚的人群过于密集,堵了街道,她几乎挤不进去,巷子里没有别的路,不挤进去就无法另寻出口离开玄武街。

    她只好硬挤,腾挪于肘隙间,可挤进来再往何处去就不是由她控制的了。她慢慢被挤至街心。这时周身蓦地一阔,她骤然吸入清新的空气,往身侧一看,右边挤来一名胖妇人,宽大的身躯荡开了贴身的人。

    她打算挨着胖妇人走,由胖妇人为她开路,虽然她不知胖妇人去往何处,但只要出了这玄武街就好。

    心下打定主意,却听得头顶酒楼方位爆发一个男子拔高的尖啸:

    “撒、花、钱、啦!”

    她浑身骤冷,下意识抬头,酒楼三层一名黑衣蒙面男子趴着栏杆,姿势正呈挥洒状。

    叮——

    数百枚铜币如网般扑下,这一瞬间她的感官似乎变慢了,眼中仿佛能看见铜币的两面旋转飞落时反射的烛火光芒。

    鼻端空气骤然紧缩,身子的反应比大脑还快,她瞬时环腰抱住胖妇人。四周人群轰动地向街心挤,像是将一张棉被揉成团再压缩成蹴鞠大小。

    肺里的空气被排空,她难以呼吸,不知何人的手肘、肩臂、臀腿往她身上用力撞,撞出她一身冷汗。她努力仰头呼吸,环抱胖妇人的双手紧紧扣住。胖妇人很胖而且有梁风那么高,她两手几乎环抱不住,脸颊贴着胖妇人的肩膀,而胖妇人似乎完全不惧拥挤,即便拖着她也想挤去抢花钱,可惜挤到街心无法停留又被推离,更不可能弯下腰捡钱。

    原本哄闹抢钱的声音很快消失,继而响起冲天的踏步声和谩骂,以及让人不要再挤的怒喊,她听见有个小孩哭了几下渐渐没了声,接着妇女老人的哭声也响起来。

    有人撞碎她的发髻,可她脸上还沾着别人的头发。她双腿踏着小碎步紧随胖妇人,右脚脚踝还是被某人用力一踩,这一脚近乎是踩她的那个人全身的重量,踩得脚踝弯曲近乎贴地,她忍着钻心刺骨的痛没有叫出声,可右脚无法用力,只能用脚尖拖行。

    这时一个圆滚的东西撞到她腰上,贴着她的腰往腿下滑,这个东西有头发的摩擦感,接着她听见一道细微的呼救和□□,右脚踝被一只手握住,她低低地痛叫出声,可那只手无力紧握,握了一瞬便松开了,她又被人群推远。

    不知挤了多久,推搡、谩骂、踏步声渐消,棉被松开了,她夺回了呼吸,却听见震耳欲聋的各色哭声。

    她喘着气,脑子还有点发懵,察觉怀中胖妇人僵站着,她抬头看了看,却见胖妇人扭头一脸冷漠地盯着她。

    胖妇人的嘴唇也很厚,头发也被挤散了。金絮干干地笑,缓缓松开了手,心想胖妇人可能有点不开心被她拖了后腿而没有抢到花钱,便从衣襟中拿出钱袋,给了胖妇人一两银子,也算是回报她捡回一条命的感激。

    胖妇人接了银子,顿时变作笑脸,满意地走开了。

    她右脚痛得无法走路,站在原地四下里一看,这一片街道此刻堆躺了十来具成人和被踏死的小孩。她刚才感觉挤来挤去,应该移动了很远,可她还是在街心,甚至离巷子口都不远。

    夏风吹拔,无数人撕心裂肺的哭喊震得她耳朵发麻,她抬头看那见证这一片混乱的酒楼,黑衣男子早已不在。这一场踩踏过后,和昌公主的生辰变成了很多家庭的噩梦。

    冷汗被风吹得更冷,街道一端传来呵斥和一队人马走来的响动,她看了一眼,应是官府的人前来维持秩序了,隐约还听见几声“安分王”的呼唤。

    她急忙收回视线,瘸腿忍痛躲进巷子里,绕到一窝破烂竹篮后面就地坐下,依靠破竹篮挡身形,静听街道动静。

    巷子里黑黢黢,她衣服上沾了一点胖妇人身上的油烟味,胖妇人应当是个厨娘。

    街外出现梁风焦急的怒喊和他迅速指挥卫队把控街道秩序和安排救助伤患的命令,她屈腿缩成一团,默默听着,手指试图理顺被撞散成一坨挂在肩膀的头发。

    卫队乱而有序地行动起来,她脑海里反复出现刚才仅看了一眼不敢多看的小孩死面,那些小孩被踩死,面目圆睁,到死都没见到自己的父母。

    脑中又浮现酒楼上那个黑衣蒙面人的模样。他就那么撒了钱,然后跑了,完全不顾后果。

    那会是什么人?和梁风同时出现在这附近,而梁风又带着卫队,撒花钱是为了制造混乱躲避追捕吗?不是想做坏事的人应当不会做那副打扮。

    可为什么这些人做事不想想后果?

    她咬了咬牙,一时心中怨恨难当,禁不住回想了一下那年母亲在她面前为夫自杀的情景。她用力扯了一把头发,意识被转移,眼中却涌出一层泪来。

    头发缠着她手指,怎么捋都捋不清楚,只感觉头皮越来越痛。

    可胸口里一股气堵得更痛,她狠狠吐出来,扶墙站起,走出小巷,不看街道景象,低着头径直沿街边意图走出玄武街。脚踝很疼,却不敌心痛。

    一瘸一拐走了几步,眼前恍惚出现方才梁风在马上灯下的样子,她又觉得后悔,不顾脚伤加急速度,想在他注意到前离开玄武街。

    “金絮!”

    她一顿,而后不顾一切猛地往前冲,身后脚步急追而至,她的手臂忽然被抓住,无法再向前,手臂接着被一扯,扭头就撞上梁风焦急的眉眼。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不可思议又心急,仔细察看她全身,拽着她不放手。金絮有些不敢看他。

    “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不行。”金絮闻言立刻使劲推拒梁风,“你去救人。”

    “救你也是救。”他不由分说抱起她,走向荆风,抱着她翻身上马,再对场中某一人喊道:“敬先,这里先交给你了。”

    有个声音回复了他,梁风便勒绳御马飞奔,街道始阔,行人避让。

    金絮越过他肩膀看向横尸的街头,卫队众人指挥有序,妇孺哭声渐小。她放下了心,心神中一口气呼了出来,她突然感觉头晕。

    “怎么了?很疼吗?”梁风手指蹭过她脸颊,温轻的声音问道。

    也不知是放松了或是因何,她脑中不断地闪现水夭和火蓉昏迷时的模样,还有她未来得及见孙姨最后一眼。

    “刚才我遇见你了对不对?你怎么不理我?”

    他双臂拥紧她,金絮贴着他肩头,耳中渐渐听不到声音,悔恨充斥她的意识。

    “我是不是每个时候遇见的人都会失去?”

    一股强烈的怨恨和不甘刺激她的大脑深处,剧痛袭来,未等到他的答话,金絮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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