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絮回到家,还在院子就听见了屋里徐礼和柔竹的谈话。
“阿柔,等我赚够了银子我就娶你。”
“我一定当上大官,让你过上好日子,不用再整日编那些个竹篮。”
“你等我啊。”
原来徐礼今天休沐,金絮不想打扰他们两个,悄悄回房。
书桌上躺了封信件,金絮一看封面那不能说是好看的字迹便认出来是丽姬的信。
“死丫头还知道给我写信。”
金絮不满却急急地拆开,粗略扫过一眼后再仔细读第二遍。丽姬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
信书丽姬这大半年去了西南,不知从哪打听到了武林大会,在大会上遇见了某个江湖门派的公子。据丽姬说,那公子对她是一见倾心,然后死缠烂打。丽姬往东边连逃数月,那公子都死追不放。通篇满纸全是丽姬对那男子的抱怨,大吐苦水。信的最后说道丽姬会在赵郡小住一段时间,以此打发那男的,若要回信就在此时寄去。
金絮不禁失笑,提笔回信。
首先斥责丽姬遇到事了才知道给她写信,信中也未写明他们二人是如何相遇、如何倾心、如何你追我逃,实在缺少八卦的细节,再是说江湖上对风尘女子的包容,劝丽姬若得遇良人不要放过,最后提及她这几月和梁风去过的地方,有哪些美景是丽姬也值得一去的。最后最后提醒丽姬不要再去做从前小偷小摸的勾当,从了良就做个老实本分的人。
虽然通篇都是对那男子的抱怨,却很少见丽姬能每说一句话都与另一人有关,证明这男子确实掌握到了与丽姬的正确相处法子。
金絮真是难以想象浪荡惯了的丽姬有一天也会停留在某个人身边,只是不知那男子是个什么品行的人。不过她一向相信丽姬的眼光,尤其是在青楼里已经见识过万花丛。
出门将信寄去,回来柔竹在做晚饭了,金絮一边帮着打下手,一边谈论丽姬的八卦。
晚饭后,金絮取出整理好的书稿,一册是笑长生遗稿,薄薄的几张纸,另一册是她耗时几年写成的著作,略厚。她举笔,将早已想好的书名提上,这本书就叫《温柔新语》。
她一时心情大好,搬椅坐到院中赏星空,柔竹端来瓜果,金絮便与柔竹并肩坐着闲聊,谈及往后应该做点什么生意维持生活。
天黑下来,街鼓早已响过,邻里寂静无声。
金絮咬一口桃子,脆爽的桃肉在齿间爆出汁水,门外突然传来猛烈的拍门声。
“郡府查案,开门!”
粗豪无礼的声音惊醒灯火,金絮迟疑地前去开门,摸到门栓时震得她手几乎弹开。
数支火把和数个陌生男子的脸立在门槛对面,金絮脸上挂上笑容,“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所谓何事?”
他们不答话,粗蛮地一窝蜂涌入,金絮被他们撞开的门弹到一边。末尾一名看起来是发号的人睨了眼她,漠然道:“郡府贼曹掾办案,徐礼可在?”
金絮怔住,也许是火光太亮,眼前的景象与那日的温柔馆重叠,她脑中空白一瞬。这时徐礼自房内踏出,不明所以道:“我是徐礼,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你就是徐礼?”为首的人亮出令牌,“你涉嫌今日午时祈福塔塌毁一案,随我们回郡府受审吧。”
两人上前缉拿徐礼,徐礼眼睛明显不知此事,“祈福塔毁了?!”
金絮心里一直后悔当时怎么没问清楚便任他们抓走雪姬。她当即拦住那两人,看着贼曹掾为首的人道:“大人,我等自会配合您的调查,但是还望您能说清楚,祈福塔塌毁一事具体是如何与徐礼有关?”
那人冷冷一笑,“你一女子,怎有资格过问许多?”
羁押徐礼的人挥手蛮力推开她,还趁机在她腰上摸了一把,金絮被推倒在地,腰际压到尖锐的碎石。
“阿絮姐!”柔竹赶忙来扶她。
一行人肆意离去,徐礼走前只来得及说让她们别担心。
火光远去,邻里重归寂静。
柔竹扶着金絮站起来,再跑门边探看,人群的尾巴已经看不见。
“柔竹,别看了,关门吧,现在宵禁,不能出去。”
“阿絮姐,怎么办?”
金絮揉着磕疼的手肘,“等明早我去郡府问问看,打听一下情况。”
柔竹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一着急眼里就涌出泪来。金絮摸摸柔竹脑袋,软声安抚:“别担心,可能是因为前几天刺史刚下郡考察,却出了祈福塔的事,官府也心焦,这才抓人着急了点。徐礼应该不会有事。”
柔竹吸着鼻子点头,过后想起什么又巴巴地看着她,“不过,阿絮姐,如今的祈福塔是阿礼前年募资重修的,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金絮猛地想起柔竹在去年同她说过,祈福塔前年塌过一次,当时是徐礼负责募捐重新修筑,这事给徐礼养出了点名望,柔竹跟她说时还挺骄傲,认为这样有助于徐礼买官。
买官
金絮皱了眉头,希望是巧合吧。
次日一早,金絮匆匆赶往官署。
早起的行人漫步哈欠,街道每隔一段路便竖着躲了包子馒头的蒸笼白烟,氲开忙于生计中的悠闲。
“姑娘,王爷在附近。”十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
金絮刹住脚步,回头,“哪里?”
十三遥遥一指,“一条街。”
金絮快步走去。转角就看见梁风的车轿迎面而来,轿前是李晟。
李晟立刻注意到她,“絮姑娘。”
金絮行礼,“李管家。”她目光直视车厢,看不见车厢内的人。
这时车帘从里掀开,梁风的脸在光线较暗的车厢内色差不是很分明,他看起来也有话想跟她说。他微笑,“阿絮,你怎在这儿?”
李晟吩咐停轿,金絮急忙走近车窗,仰头看他,“王爷,我一直忘了问你,徐礼的官位是你安排的吗?”
“嗯。”梁风微微点头。
“徐礼能不能做官,要看他自己本事,你本不用帮他的。”
梁风眸光闪动,“我是在帮你。”
金絮当然知道他是在帮她。
她的掌攀上窗沿,梁风视线落在她手背,金絮声音里有她多年不曾出现的慌闷,“如果你没有为徐礼安排,这次祈福塔的事是不是不会和徐礼有关?”
金絮一眼望进他眼里,梁风捂住她的手,声音听不出起伏,“或许不会。”
金絮掌心感觉到厢板的厚度,“你现在去哪?”
“祈福塔。昨日仅来得及疏通街道和救助伤患,今日才能亲去现场勘查。”
他还想说什么,金絮忙道:“我也去。”
他笑了一下,“那你进来。”
金絮踩凳入车,梁风拉她的手至身边。
“我就说皇帝想除掉你。”
“阿絮你不要过多猜测。”
梁风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会唤她阿絮,他没放开她的手,金絮不懂他为什么心情好。
“你仔细同我说说这件事。”
他语调缓缓,“前年祈福塔就因年久失修塌毁过一次,当时的郡守柳大人本意是不再重修,因那年太南也在这个时节发了涝灾,漕运受损,太南调不出多余银子供以重建,徐礼知道后自请命向太南富户募捐,最后建成了,募捐书现在还留在官署内。”
他继续道:“仅隔两年,祈福塔又塌了,郡府上下都认为不可能塌得这么快,主簿功曹怀疑是徐礼贪了募捐款,用劣木建塔,因此抓了他。”
“那木材好不好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嗯,所以我命人连夜封了祈福塔,此去就是为了查证木质。”
“若徐礼真贪了银子,是刺史还是皇帝,想让你背责?”
话出口,金絮就发觉自己说得有点尖锐,梁风没答她这话,金絮又道:“你一个王爷,用得着亲自去查?郡府上下是没人了吗?”
梁风眼睫微垂一下,片刻复抬起,“亲自查总能放心些,避免他们做伪证。”
“这次压死了几人?”
“三人。”
金絮低头看了看他握住自己的手,“如果真让你背责,皇帝会怎么做?”
梁风想了想,语气随意,“这事儿不算大事,徐礼的行事不完全受我控制,不足以让皇兄借故除掉我,依皇兄的性子,他不会做什么,只是对我的猜疑会更增几分。”
他补充道:“这件事未必是皇兄的命令,只是我近期刚好在太南,朝廷人尽皆知皇兄这几年顾忌我,极可能是曹充为了讨好皇兄,擅自揣摩圣意做的。皇兄知道后,也只是令刺史提前下郡考察,而不是直接召我回京。”
“以后我或许不能随意离京了。”梁风深深看着她,幽幽一叹,“总有许多事情,不能让我如意。”
曹充原位于朝中九卿之一的光禄勋,去年十月左右和原太南郡守柳大人换了官位。这新来的曹郡守却不想远离朝堂,知道梁风也在太南,于是趁此机会,捏住了梁风把柄,利用针对梁风来为自己在朝中表态站队。那皇帝这么喜欢自己手下人拉帮结派?
金絮心中盘算,越想越气,“也就是说,这件事可能是曹充一手安排,皇帝默认的,压死了三个人也无所谓,为的什么?那昏君是想借曹充监视你吗?那昏君去年又为什么允你离京?”
“我想离京,是雪姬的案子完成后我向皇兄求的,算作休沐吧。”梁风微顿,“去年中,八公主出生,皇兄高兴,便允了我,还准我什么时候想回去都行。至于死人,朝廷里那些人什么时候在乎过死人?”
“他允你离开他眼皮子底下就是为了给你一个行事的机会,好抓你的把柄,这几月你的人还不知道警醒些,都被盯了几个月了才发现。”
他眉头有一点点竖起,“我行什么事?”
金絮心里那点气越发压不住,“自然是召集从前旧部,重立军中威信,收集人材,选地养兵,防止哪一日他真对你动了杀心,你手中一点仰仗都没有。”
“他不会。他若真想杀我,早便杀了。”梁风眉头彻底竖起,“你明知我也不会。”
“蠢!”金絮撇开头不理他。
梁风扯扯她的手臂,“我回了京,你要来找我。”
“我不跟蠢人打交道。”
“你已经跟蠢人打了几年的交道了。”
金絮冷冷漠漠地提醒:“我跟你说过什么?我如果主动接近你,就是想利用你。”
最后一个字的音尾仿佛被拉长。
梁风陷入沉默,呼吸也沉默。金絮无言地看着窗帘不时被风吹起的一角,帘后偶露风景。车厢内空气凝窒,她真希望自己眼睛耳朵也能呼吸。
“你还想复仇吗?”
声音轻得像是凉风席卷马场荒草,摩擦草心引燃大火。
金絮不答这话。
他有些赌气,“阿絮,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我找回了《红叶书》?你不想看看么?”
她崩开锈口淡淡道:“不想,原来那本书已经找不回来了。”
“我偏是找回来了。”
金絮不说话,他握紧她的手,“阿絮”
不只是心情好时,他想求些什么时也会唤她阿絮。
她继续沉默。
“罢了,那你便别来找我了,我想办法离京。”
很多时候,气氛都以他的妥协来变得和缓。
“阿絮,我现在真的觉得,一点盼头都没有。”
金絮终于眨了一下眼,恍惚良久,她又有什么盼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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