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除了帮徐礼探听官场小道消息外,金絮还四处找寻《豪侠传》著者支郁笑长生的情况。
她对这位话本名家所知不多,只知道坊间流传的几部著名话本全部出自他笔下。起初他本是匿名的,名气虽大,流传却也不广,是在传到京城后,他才公开表示自己是著者并署名支郁笑长生,希望能凭着名气谋得一官半职。那年他已三十多岁。
可正统文人看不起这些写话本杂言的,因此即便他名气再大仕途仍一路受阻,后来索性隐居深林,奋笔疾书,一连写出的好几册话本都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传播甚广。金絮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他。
她打听到支郁一带有座大山。支郁山不是名山,因附近有座支郁村而得名,因笑长生而扬名。笑长生晚年应就住在此山,也葬在此山。
金絮猜测他的家乡应该就是支郁村,不然他的署名不会叫支郁,只是这支郁村到底位于何处她就不知道了。
在城里各大书肆翻阅了许多典籍也没找到具体位置,她甚至还翻过了《山海经》。
徐礼官途渐渐稳定后,金絮便去城内几家驿馆询问些行商和江湖豪杰,终于打听到了点消息——支郁山位于长泽源头,大概在并阳郡辖下。
“姑娘是想去并阳郡?”
驿馆里,小厮模样的人与她搭话。
“是啊。”金絮随口一答,选了处位子坐下点菜,准备用晚饭。
小厮没走,弯腰微微笑着跟她说:“小的听说楼上有位大人也想去并阳郡,不过大人想找个能与他结伴同游的,不知姑娘愿意否?”
金絮抬眸扫了这小厮一眼,“不愿。”
小厮笑容不变,“姑娘最近四处在问寻笑长生的消息吧,那位大人听闻姑娘你后,便欲见上你一见。”
金絮闻言神色不动,握着茶杯的手指轻挲杯缘,想了想道:“那位大人是谁?”
“小的不知,只知大人姓洪。”
“哪个红?”
“洪水的洪。”
“哦。”金絮作恍然状,又看向这小厮,“你是这驿馆的小厮?”
“是。”
不是的吧,金絮看着这小厮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下人。她站起身,“带路吧。”
小厮领她去了三楼雅间,奉茶招呼她坐下稍等一会,走时并未关门。
金絮静静坐着,几息后听见内屋的脚步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一轻一重的步子似乎略微带着试探。她牢牢盯着屏风后,直到缓慢步出一个男人的身影,浅蓝底白纹袍,走动间俊逸潇洒,气质如松挺拔,脸上带着遮住半张脸的白底金纹面具,嘴唇无笑。
随着他的靠近,面具洞中溜圆漆黑的眼睛瞧住她,金絮怔着了,一时不知反应。
原来这就是大人物。
欲遮未遮的半脸面具简直是拿她当傻子。
金絮不动声色地起身福礼,低头道:“见过洪公子,民女并无结伴同游之意,告辞。”
说罢她转头就走,耳旁传来迅速加快的脚步声,她的手腕就被捉住了。
金絮简直无语,挣脱不开,咬牙道:“公子请自重。”
“我很自重。”洪公子拉她到桌边坐下,道:“姑娘还未用午饭吧,不如一起?”
听着他的声音,金絮眼角抽搐,却不懂他为何要戴着面具。
洪公子有模有样道:“在下名叫洪叶生,在家行十九,家中经商,此次出游是为的见识见识大好河山,不负年华。听闻姑娘也欲游历山川,我们正一拍即合,不如一起?”
金絮不答这话,斜着眼睛瞥他,“洪公子是太南人?”
“正是。”
“家住何处?”
“城北。”
“哦?城北洪家?没听说过。太南极少有姓洪的。”
他声色不动地端茶饮一口,然后慢悠悠道:“家父是最近半年才搬来太南,姑娘不知也是自然。”
她冷哼一声,严肃地凝视他,“放手。”
“好。”洪叶生挥一挥手,有小厮将门关上了,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腕,“抱歉,冒犯了。”
金絮盯着他,想给他压力,想知道他为什么带着面具,却注意到他袖下的手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在轻微地颤抖,他的眼神除了最开始看了她一眼后就不再看过她。
金絮不觉微微收住眼厉,放缓自己的神情。
小厮上菜,菜式她都挺爱吃的,但她没动。洪叶生也没动。
两人间渐渐弥漫一股紧张又尴尬的气息。
金絮打破沉默,开口道:“我这人,不喜跟不相熟的人一同出游。”
“没关系。”洪叶生笑道:“我们可以相熟之后再出游。只不过,支郁笑长生的忌日就在下月十七,如果要去,现在就得做准备了。”
她一愣,“你知道支郁山在哪?”
“嗯,知道。”他笑看她点点头。
“哦,这样啊。”金絮淡淡地,故意不做欢喜的反应。
洪叶生微笑道:“让我和你一起吧。”
金絮面无表情,“刚才那小厮怎么知道我最近在问寻笑长生的消息?你让人跟踪我?”
他笑容一僵,金絮冷笑起身,洪叶生下意识伸手来抓她,慌乱之中没抓到,金絮却只是坐到旁边的一个位子,唬了他一下,与他面对面,隔开距离。
“我没有让人跟踪你。”他急急解释。
“中秋灯会那天也没有?”
他一顿,眼神闪烁地移开。金絮冷眼打量,不说话,任由气氛再度对峙。
洪叶生垂眸酝酿许久,才道:“中秋那天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碰巧遇见你,我怕我来时你已不在太南。”
“为什么戴着面具?”
“呃,因为因为我容貌丑陋。”
“有多丑?”
“人神共愤。”
金絮呵笑一声,“那不巧,我喜欢和长得好看的人一起。”
他明显语结,“金姑娘不要以貌取人。”
“你戴着面具,也并没有给我以貌取你的机会啊。”金絮道:“不如你把面具摘了。”
他略一犹豫,又躲开她的注视,“不摘我不能泄露身份。”
“可你已经告诉我了,你是城北洪叶生。”金絮静静看着他,“还是说你刚才说的身份是假的?你其实是谁?”
洪叶生牢牢盯着她,眼里隐隐有责怪她步步紧逼的意思,却道:“你希望我是谁,我就是谁。”
金絮无所谓一笑,坦然与他对视,渐渐没了耐心,见他不再多言便起身福礼告辞,不顾他的挽留,径直下楼。
楼下人声吵闹,数人聚集拼酒,酒味浓烈。金絮目不斜视朝门外走,忽然听见人群中竟有丽姬喊话声,她往那处看去,竟见丽姬颇豪气地站在桌旁与一众男人们划拳大笑喝酒。
丽姬在旁人怂恿下端起一碗酒,眼睛却朝金絮这边偷偷瞟过来,小心翼翼瞅了一眼后又装作金絮没看见她似的继续喝酒。
金絮怒道:“原来是你!”
丽姬赶忙放下碗,对周遭人歉道:“下回再喝,今天有事先走一步!”说罢就逃向馆外。
金絮立刻追去,四下一看,街中已不见丽姬身影。万万想不到竟是丽姬告诉洪叶生她的行踪,一口怒气不上不下,她抬头看驿馆二楼,恰看见洪叶生从窗口俯身下望,视线碰个正着。
她神色不变,扭头回家。
到家,金絮去丽姬房中取了那把软剑,站在院子里等,等到日落前丽姬回来,她将剑一指,怒气未消,“你出卖我!”
“这怎么能说是出卖呢。”丽姬举起双手横向挪动,腆着笑,“我寻思着,你可能也想见他。”
“谁想见他了?”金絮剑尖对着丽姬喉咙道:“在温柔馆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被人盯着,本以为到了太南就能松快些,你到好,竟敢出卖我。”
“我即便不告诉他,他不还是一样能找到你吗?”丽姬手指推开剑尖,讨好道:“他也只是问我你最近在做些什么,其他的没问,我也没说,更没告诉他咱们住在哪里。”
丽姬凑近,“更何况,他找我提前一问,就想看看你态度如何,你看他接近你还要这般小心的模样,生什么气?”
金絮将剑横抵,不让丽姬靠近,“他什么时候来太南的?”
丽姬想了想,道:“不清楚,我是前天遇着他的。”
“你遇见他了还不告诉我?”
“他不让我说。”
“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丽姬脖子一缩,金絮怒斥:“我真是白喂你吃了那么多肉!”
丽姬佯装抱头模样跑进屋,边跑边喊:“柔竹啊,你阿絮姐杀人啦!”
金絮叹出怒气,回想起他刚才说自己丑得人神共愤的话,冷笑一声,甩剑进屋。
次日一早,柔竹还未起,金絮外出买早饭,一推门,赫然看见洪叶生就站在门前街边,负着手,金白色面具斜映晨光,晃得她仿佛错眼看见天上月亮。
金絮神色淡漠地隔街与他相望。薄雾静静,光线也不刺眼,心内似乎传来一声沉默又无奈的轻叹,她反手把门关上。
洪叶生见状笑着走来,金絮皱眉抢先问:“在这站了多久?”
“半个时辰。”他手中展开一物,“你看这个。”
金絮一瞧,竟是幅地图,诧异道:“你怎么得来的?”
洪叶生只笑不语,金絮打量他,又问:“你自己画的?”他点点头,笑道:“你看,这是支郁山,我们从太南骑马只需一月就能抵达。”
“这么久?”
“嗯,我们同行,脚程不会很快。”
金絮心里撇撇嘴,洪叶生心情似乎很愉快,牵住她衣袖,笑道:“还未用早膳吧,吉祥酒楼的早点听说不错。”
金絮跟着他去到太南最大的酒楼,点了两碗鱼粥,一碗不加葱姜和几份包子点心。等饭上来时金絮默默看地图,地图上不是中原全貌,只画出长泽整条流域以及附近的郡县村落和湖泊山脉,还有京城等大城镇的方位,太南和支郁山之间用粗线相连,图面旁边空白处还注明了沿路哪处位置易遇山匪和哪处需走水路,算是十分详尽了。
字迹也是他的字迹,这地图确是他的手绘。
“我们何时出发?”他问。
金絮尚未从地图中抽出思绪,乍听见这声音,下意识想唤他名字,抬头看见他脸上的面具,称呼堪堪停在嘴边,心念一转,道:“我没有去过这么远的地方,不知道是骑马好,还是坐马车好。”
“骑马吧,沿路多山,马车太麻烦了些。”洪叶生笑看她道:“路上事宜我来准备,你尽管放开身心游玩。”
金絮略微思索一番,“我们可以一起去,但你一路上要听我的,我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好。”他痛快言定。
早饭后,洪叶生打着要与她相熟的名义,带她去城内河的一艘画舫上游赏,画舫绕城半圈,只有他们两人。金絮靠在窗边感受微风拂面,洪叶生站她身旁,所见与他相同。
“你为什么来太南?”
“找你。”
“京城那边的事呢?”
“圣上让我暂时不用理会。”
“我还以为你是被贬来的呢。”
他神色一顿,袖下的手轻握住她手腕,“可能也算是吧。”
金絮赏着河岸景色,沿河色调淡然悠闲,行人不匆,异于京城的繁华忙碌。
“我希望你是洪叶生。”
他缓缓答:“那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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