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分啊!”
厅堂中,金絮看着火蓉愤愤不平地来回踱步,周围坐了一圈姑娘丫鬟们。
相府长史被杀一案的结果是初香坊抄没,坊主与一众涉案姑娘判死刑。
跟这案子判决书一同出来的,还有一道圣旨。圣旨内容是三条针对青楼的限令。
第一条是禁止京内所有官员出入风月场所。
第二条是所有勾栏瓦舍每年增加一成税。自圣旨颁布第二年始增。
第三条是限制勾栏瓦舍每天开馆经营时限。每日只有酉时到亥时的三个时辰可以开馆迎客。
“他娘的就是狗皇帝!”
火蓉将手抄告示啪地拍在桌上,怒道:“这就是想逼我们自己关门!我就不信那些当官的这么能忍!他们下半身那点事都不需要发泄的么?”
金絮皱眉,“什么皇帝的你小点声,我们温柔馆常客来了也不全为下半身那点事啊。”
“还限时经营呢!还要涨税呢!他们怎么不直接把老百姓逼死算了!”火蓉朝着皇城的方向跳脚大喊:“暴!政!连坐”
火蓉话没说完就被旁边两个姑娘捂嘴扯下去。金絮眉头皱得更深,走过去凝视火蓉,厉声道:“不知道祸从口出吗?我平时教你们读书就为了让你们在这个时候说这些的?”
火蓉喘气安静下来,犹自气愤,丽姬凑过去撞一下肩膀以作安慰。
“我知道你们生气,也知道你们此刻心中不安。”金絮环视所有姑娘,“但我更希望你们知道,你们恢复为良籍,走出馆外,站在太阳底下,你们没有任何不如别人的地方,你们和所有人一样,你们并不低人一等。”
她顿了顿,等待姑娘们把话听进肚中,然后继续说:“风尘女子又怎样?你么反而应该觉得,在温柔馆的这几年,你们读了书,识了字,能辨是非,能明事理,这是许多平常女子都不能做到的事情。”
众人间响起细碎的议论声,她们或坐塌上,或仅站立,三五一堆,姑娘们担忧自己的往后,丫鬟则显得镇定许多。
“阿絮姐,你说这话,是想将我们打发了去?”
“阿絮姐,我们会认那几个字没用处啊,不能教书,又够不到写诗文的才,会认跟不会认是一回事”
“阿絮姐,我们没亲人的怎么办?出去之后连个认识的人、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怎么就跟那些平常女子一样了”
“阿絮姐,你是要卖馆吗?”
“阿絮姐,我们户籍怎么办?”
“好好,都先听我说。”金絮走到中央,对所有人道:“我肯定会卖馆。温柔馆现在每日都在亏损,不可能不卖,只是我不会卖得那么快,在你们找到去处之前,都可以住在这儿。”
“你们从前的恩客有一些可能会收你们做妾,你们如果愿意的话,也算给自己往后找了个依靠。还有你们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我都不要,你们可以拿着这银子去一个安静的县乡,盘一个能做点买卖的铺面。”
“或者铺面也不盘,只找个地方住下,我这些年不是教给了你们许多艺技吗,你们女红好的,可以做点针线荷包拿去卖;厨艺好的,可以去酒楼做帮工;跟着孙姨学会分药材的,可以去药材铺;字认得多的,还可以去大户人家抄抄书”
温柔馆姑娘大多都是孤儿,都是卖身葬父母或是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入馆,她们既没有后路,但又有许多条后路。
一位姑娘道:“阿絮姐,户籍怎么办?”
“户籍”这个最麻烦。
金絮从大厢手里接过几张卖身契,“我接掌温柔馆后,入馆的人的卖身契我都有留着,直接拿去衙门销籍,但这个我之前也同你们说过,改好后的户籍上是会记有你们被卖过一次的记录的,无法彻底销干净,至于在我接馆之前的人”
原本温柔馆并不坐落在京城,而是在南方的一个小县。早几年,前任馆主为躲战乱,举馆迁入京城,结果在搬迁途中,遗失了当时馆内所有人的卖身契。前馆主当时将此事瞒下了,直到金絮接手,才单独告诉了她这件事。
去衙门改籍需要原籍以作证明,奴籍改为良籍更需要卖身契才能改,金絮知道后就和姑娘们商量过一次,她们都孤身一人,待在馆里还能赚银子,别的也无处可去,当时就先将此事放下了。
“这个问题我来想办法”金絮道。
可她这么多年了也没能解决。
其实可以办新籍的,只是办新籍有年纪限制,只能在出生后的几个月内于出生地办,而她的姑娘们都这么大了。
她倒是也能靠馆里官客,若有哪个姑娘的恩客在相府就事,那就非常好打通关系了。可是,利用官客的身份行事又违背了温柔馆的立馆原则——来者是客不是官。
原则是她立下的,自然不好由她来破除。金絮脑子里天人交战,这时又有一个姑娘问道:
“阿絮姐,非卖馆不可吗?这么大个馆做别的营生不正合适?”
“对,我知道。”金絮道:“正因为太大了,中间的花园实在多余,我完全可以卖掉再换个小点的铺面。”
轻易改营生没那么简单,若按林童忆说的,改做酒楼,那整个温柔馆得大改,加增厨房;诗书字画全撤;漆也要重新涂;还要去掉这满楼的脂粉香。
与其花费大银子这么办,还不如直接换个楼,何况以温柔馆的大小和内置,卖的价钱一定不低。
“那你做别的营生,我们还能跟着你吗?”一个姑娘怯怯问道。
金絮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反问:“你们想跟着我?”
底下姑娘没人回应。
她有点诧异,但还是说:“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好吗?你们不愿意吗?”她说完停顿一下,看一圈姑娘们的表情,再苦笑道:“看来温柔馆的日子,的确是让你们过得舒心了。”
她继续道:“可我往后不会待在京城。”
“你们得靠自己。这些年,我一直不让你们过于依赖温柔馆就为的现在的情况。你们不是在为自己赎身攒银子吗?我卖馆,就当是提前给自己赎身了,没必要把这件事当成措手不及的意外。”
很多青楼都会给名气比较大的姑娘配备丫鬟,保证她们每日以最光鲜亮丽的姿态迎接客人,时间一长,这些姑娘容易被惯得离了丫鬟就无法过普通的生活。她们为自己赎了身出去生活后,才发现自己甚至不会洗衣做饭、拾柴赶集,于是过不了多久,又会回到青楼。
金絮见过几个这样的人,她接手温柔馆后立刻裁撤了一半的丫鬟,剩下一半只负责打理馆内杂务,不负责照顾姑娘起居,包括金絮自己也没有丫鬟,小缃除了偶尔跟着她外出,其余贴身事宜她都不让旁人经手。
用了几个月才让姑娘们习惯自理生活的日子,也让温柔馆在书香中多了几分烟火气。
她的要求不高,至少要会洗衣拾柴、收拾卧房,最好还能杀鸡,每月再轮流做几次给自家人吃的饭就好,给客人吃的就不用她们做了。
金絮道:“有机会的话,可以结个伴出去看看。你们中有的人是年纪很小时就入馆了,还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吧,可以出去玩玩的,只是注意保护好自己。”
像是水夭、凝荷,比她小了三、四岁,却跟她同时段入馆,几乎是被前馆主和她两手带大的。
“你们别害怕,往后的生活,不用卖身,不用为妓,是值得期待的。”
她说完,见姑娘们开始合伙低声议论,便在一旁席位坐下,倒杯茶喝。
凝荷走过来,揪着她的衣袖,还没说话,又有一个姑娘问道:
“阿絮姐,做妾是个好出路吗?”
金絮答:“不好说好不好。能来咱们馆的大多都是富人,去给富人做妾至少能保证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只是地位永远低正妻一等,也不是明媒正娶娶进去的,往后日子肯定少不了白眼。如果得宠的话,还可能受正妻明里暗里的打压。运气好生个儿子,日子才会好过很多。”
“这么说做妾一点都不好。”
金絮道:“未必。要看你图他什么了。”
底下姑娘又低低议论起来。
“阿絮姐姐,”凝荷摇摇她的衣袖,手指着自己,“我怎么办呀?”
金絮点了一下凝荷的额头,“你还能怎么办?自己看着办吧,让你整天贪玩。”
凝荷一听,袖子也不摇了,瘪着嘴巴往身后人怀中一扑,“水夭——”
水夭接住凝荷,“现在知道找我了?以前怎么没见你对往后的打算上上心?”
凝荷抱着水腰撒娇,似哭非哭地喊:“我女红又不好,厨艺又不会,药材也不会认,诗更不会读几首,我做妓我就是做妓也没把那些男人伺候好。水夭——”
“啧啧,你倒是知道自己一事无成,现在叫我没用了。放手。”
“不放!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哎哟!”
凝荷被弹了额头,松开手,改抓着水夭衣袖。
金絮看着这个活宝也是无奈笑笑,收回目光,拿壶给自己续上茶,心中将可能有归宿的姑娘一一记下,让大厢晚点去跟这些姑娘确认去处,另外没有后路的姑娘再由她自己去问。
今晚就不开馆吧。
傍晚时分,金絮从几个外面回来的丫鬟处听说别的馆出了点动静,她赶紧让人去打听,得知是惜昔馆的人针对限令一事终于聚众去了官府讨说法,结果人还没到官府门口就被打散了。
她知道后,既不庆幸也不同情,只对他们敢于为自己讨说法的行为涌起一点敬佩。但也意识到,往后几年京城的风月行当估计是不好做下去了。
晚间,金絮挨个询问完可能没后路的姑娘们的想法,回房时边走边思索整理,没注意自己房间开着门,等抬头时,发现丽姬在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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