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间一阵静默,车子渐渐驶入大街,入耳声音喧嚣起来。天色渐至傍晚,各处灯火逐一点燃,金絮探头朝外看,温柔馆的正门已经可以看见。
“马上到了。”林童忆道。
“林公子,可以停去温柔馆后门吗?厨房就在后院,离得近一些。”
“当然可以。”他吩咐车夫。
车外有小缃指路,两次转弯后来到温柔馆后方的僻巷,金絮率先下车,林童忆随后。寂静暮色间,万家灯火在远处。小缃拿钥匙打开路边一间门户,门后就是温柔馆寝楼。
“原来你温柔馆的后门是在这儿,以前还不曾来过。”
林童忆帮着把肉筐抬下,放到门内。
“来客都从正门出入,林公子不知道也是自然。”
“虽说畅春阁才是四大楼之首,但若论占地,还是你的温柔馆最大。”
金絮客气一笑,“人多嘛。”
她刚说完,身后突然有个人扑抱上来,扑得她往前倾,余光中擦脸出现一只艳丽的狐狸眼,腰间被戳上一根指头。
“这么晚才回来,我都快饿死了。”丽姬一边抱怨,一边拿手指戳她。
“饿一下也好,把胃口饿小点。”金絮扒掉腰间的手,丽姬却在看见林童忆后瞬间换副面孔。
“童郎~你有两日没来了,丽姬很想你呢~”丽姬胸手自然灵巧地往林童忆身上贴,双眼一眨明送秋波。
林童忆往旁略微一侧,袖子被抓着也仍拱手一揖,“丽姬姑娘。”
“童郎啊,我想穿新衣裳了”
丽姬顺着他袖子作势要再贴上去,金絮急忙挡住。
林童忆笑道:“好啊,我店里正好有批新衣做出来了,冬蚕丝,纹金红,很适合丽姬姑娘。”
“别!”金絮打住,“多谢林公子好意。”转头朝丽姬道:“我哪来的银子还给你买新衣裳?吃你的肉去吧。”
丽姬看看她,又看看林童忆,撇撇嘴,甚没趣地走开,瞧见肉筐后眼睛一瞪,“这么少?喂鸟啊?”
林童忆顿时笑出声。丽姬瞅了他一眼,再不痛快地看着金絮。金絮只好轻声哄着:“好啦,今日先这样吧,我跑遍整个集市也才买到这么多,明天我再喂饱你好不好?”
丽姬脸色缓了缓,但仍旧不痛快着,最后勉为其难点头了,单手轻松拎着二十多斤的肉蔬往厨房走去。
林童忆继续笑,“看不出来丽姬姑娘胃口如此好。”
“还好啦,那点肉分给全馆确实少了些。”金絮看着丽姬的背影道:“这都是因为以前被饿过,让林公子见笑了。”
“不会不会,说明姑娘们还未有太焦虑。”林童忆道:“絮娘,在下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说罢,弯腰一揖。
金絮回一礼,“林公子慢走。”送他上马车后道:“今日真是多亏林公子了,改日你来馆中,我请你喝酒。”
他扇拍手,“好啊,那说定了,我一定很快就来。”他笑一下,钻进车中,小厮打马离开。
金絮目送他们离去,关好门,回身环顾一圈,刚才还在这嘻戏的姑娘们都随丽姬一起去厨房了。
寝楼后面这块小花园当初被姑娘们缠着弄了几架秋千、围了一小片花圃,如今还真长出几株花来,夕阳覆盖下的花瓣都看不出原色了。
金絮笑笑,也去厨房。
此刻厨房里十几个人颇为有序地进行切肉、剁馅、揉面。她便坐一旁等着张嘴。
没用多久,一大盘一大盘蒸好的饺子端出,前馆和寝楼的姑娘丫鬟们也都过来换班用饭。
金絮吃饱后,得知前馆已经有客来了,便去寝楼换衣服。
天色已黑,星星挂起,夏夜蝉鸣,沿路可见丫鬟提灯走过。
寝楼由两座楼连成,其中一楼供全馆所有人住宿用,另一楼上两层是厨房,做有烟的菜品,下两层是浣衣的地方,两座楼相连构成折角,角的对面还有一间矮屋单独用作库房,整个寝楼的大小堪比前馆。
金絮的房间在一层,她进入后挑了身艳丽的衣裳换上。小缃在旁掌灯。
“阿絮姐,你着急么?”
“急什么?”
“你自己和姑娘们未来的生计啊。”小缃显得有些着急。
金絮理了衣袖,在铜镜前往自己脸上抹一层厚厚的胭脂,“有乡的归乡,有门手艺能养活自己的就自去流浪,有被大户看上能收做妾的做妾,有的发点银子自己求生去。不然还能怎样?我不可能照顾她们一辈子。”
“那你自己呢?你总有为自己考虑?”
“我啊?我应该会去流浪。”
金絮半开玩笑。整理好后她在镜子前一站,见里面映出个庸脂俗粉,便向前馆走去。
“小缃,你别担心了,我自有打算。反倒是你自己,要是温柔馆散伙了,你准备去何处?”
“我……”小缃眼神微微无措。
金絮道:“应该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小缃又把头低下,没说话。
二人穿过隔挡寝楼的拱门,前馆和寝楼中间是供客的大花园。园子里小亭、假山、游廊,中间一个喂鱼的水池,烛火盛亮,幽幽花香。
金絮本想从池上的砖桥通过,却发现右边的亭子里有人影和说话声,她往那处瞥了一眼,看见是一男一女,便扭头往左侧绕路。
她认出了那两人,男的是御史中丞冯棹台,女的是雪姬。
她跟姑娘们吩咐过,不要让官爷——尤其是高官——把国事带入温柔馆。若是在哪个僻静的角落里遇见两三个男人聚在一块儿,都要打散。
因为他们往往喜欢借着青楼混杂的环境做掩饰而密谋些什么。
虽然谈论的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但她还是不希望被迫牵扯上除了脖子以下的其他事情,尤其是朝廷里的那些乌糟事。
而现在,有雪姬陪着,那她就不管了,且冯棹台似乎也只有一人。
金絮走在矮竹夹道的石子路上,想起刚才自己随口说的做妾的出路。
那冯棹台年纪不满三十,未娶妻。现今他敢不顾官员的身份和官府的警告冒着巨大的风险来青楼,应该是对雪姬动了几分真意思。
石子路尽头出现灯火辉煌的前馆,木制红漆,气质暗沉,还未进入耳边已能听见女子低哝软语的唱曲声。
小缃推开后厢门,入耳声更大了些。
后厢房内烛火偏暗,空气中有轻微药香。与前馆正门相对的这一排后厢房,是供姑娘们休息、补妆和丫鬟们收拾茶酒点心用,不大,一楼还有另开的一间用做无烟点心的小厨房。
房中正有一人,灰色麻衣,在一辆小推车旁拣些装了药的瓶瓶罐罐,小缃看见了便打声招呼:“孙姨。”
孙姨长了皱纹的脸看过来,和蔼地朝金絮笑了笑,金絮也点点头。
小缃收了灯笼,在房间一侧整齐码着的半人高小车中随手拉了一辆,往车上补齐了前馆厢房中所需的一应物资,便推车出去了。
金絮扫视一圈,没什么事,便打算上楼。她转身朝斜梯走去,后厢房各层是连通的,可以不用出去就能上下楼,而且每层斜坡相连,方便小推车上下。
金絮上至三楼,推门出去前馆,入眼光线骤然变亮,入耳曲声温柔清晰,听之软骨。她辩出唱曲的人是水夭。
她合上门,到走廊外沿的栏杆上一望,整个前馆尽收眼底,满堂金色,粉缎纱罗,琴曲吟哦。
前馆呈回字筒型,共有四层,天花板封顶,一层是厅堂散位,听歌赏舞,吃酒摆席;二层以上,除后厢房外,其余都是供客的房间,每层大大小小有四十间,一层比一层豪奢,第四层的厢房是最侈的,总共只有三间。
身为老鸨,金絮每日到馆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可一眼看遍全馆的位置先做番观察,看各层的丫鬟们是否偷懒耍滑,姑娘们出了几个、状态如何、没出的是什么原因之类。
此时,二楼和三楼都各有一间厢房门口的灯笼是亮着的,亮灯表示里面有人。
金絮看清后皱眉叹气,生意是真的不好。
这个时辰若放在往日,且不说人满为患,但至少是只余个四、五间厢房的,何至于此刻大厅也才三席,每席还只一人。
金絮脑子里立刻开始盘算总账。
柴米油盐、衣食烛香、瓜果酒药和姑娘丫鬟们的月俸,花的还没赚的多。
金絮当初接手温柔馆,花了大心思扭转馆风,让温柔馆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即便是最繁忙的时期,厅内的人声也绝不会大过唱曲声,拥有了独立于勾栏瓦舍之外的清高气质。
她本意是想吸引富有的商人们的,结果商人没遇着几个,来客里反而是达官贵人居多。那些读过书的文人官员,许是就会喜欢温柔馆这种带点文气的腔调。
如今倒好,初香坊的事情出来后,官员们怕沾惹祸事,暂时是不敢再登青楼了。这也是初香坊出事后四大馆生意皆受损,但畅春阁和恣春楼的收入却都比她高的原因。
失了主客源,还要维持这么大个馆的运作和近两百口人的日常生活,如此高额开销,金絮觉得自己得准备准备,拿出点私房钱了。
她就不应该把眼光放在外在气质上,硬装什么风雅。能活下去才是最紧要的。金絮现在是真反思自己一直以来经营温柔馆的方法也许是错的了。
该粗糙就粗糙,该低俗就低俗,这才是一个妓院该有的风格。
看来这京城的繁华,不仅遮了世人的眼,快把她的眼也遮了。
“阿絮姐。”
一道声音打断了金绪,唤她的人是馆内管账目的大厢。
金絮不在的时候,馆内当家的人就是大厢。
大厢抱着本册子走来,拿着只炭笔告知她目前馆内各处情况。
“今日来月事的有六位姑娘。二楼厢房是城东王家三少爷,叫了火蓉和化莲,三楼厢房是冯公子,这会儿正和雪姬在花园里。厅内三席,一位是王家大公子,凝荷陪着,应该是带自己弟弟来见世面的;贾老板今日傍晚刚到馆,这次似乎会住久一点,叫了媚秋和纯冬;薛老板点的水夭,可能会开房。”
薛老板一向的习惯就是先点人在厅堂登台唱个曲,算前菜,然后再入正题。
这都是熟客了。
大厢继续道:“但比较奇怪的是,水夭已经是唱的第五只曲了,薛老板还没带人进房的意思,平时听一两支曲就够了的。”
金絮沉思一会儿,点点头,认同这个疑点,嘱咐道:“等他们进了房,你多盯着些。”
大厢道:“好。”
“那王三少爷呢?”金絮看向左边亮着灯笼紧闭的门,“第一次来,也多注意些。”
“是。”大厢道:“刚才王大公子让我给推荐姑娘,我便荐了火蓉和化莲,她们都很懂得把握分寸。”
“嗯。”金絮再点头,表示满意。
大厢把手中的册子递给她,“这是今日的进货单子和前半月的账本。”
金絮接过,只先翻看了两个关键处,见数目与她猜测的无大差距后,又给回大厢,“放我桌上,晚点我回去再看。”
大厢接过便走了。
金絮扶着栏杆,向下望去。
水夭一曲罢,年近半百的薛老板挥挥手,水夭上前,薛老板大手一揽进入厢房。
馆里其他各处都有姑娘走动,大门口和二楼朝街的窗台都聚了十来个人向街道招手,但没招进来一个男的。
看够了,金絮便下去,一扭头发现贾老板正在看着她,还朝她招了招手。
金絮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挑了个姑娘站台唱曲后,到贾老板近前,招呼道:“贾老板,好久不见。”
贾镇四十多岁,有妻妾,家在并阳郡,贩药材生意,长年往来于各地通商。他在京城时,一直住温柔馆,近一年时间,已经把馆内各个姑娘裹着被榻拥了个遍。
贾镇横肉挤眼,抬头盯着她道:“是啊,上回还是去年来的。絮娘,我这几月没来京城,不想变化还挺大,如今人是都不上青楼了?怎么这般冷清?”
金絮笑笑,“贾老板若想知道,尽可让人到温柔馆外打听打听。”
青楼里死了个长史这种事不需要刻意打听都能知道,贾镇午后进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让这件事传到他耳朵里。
她说完,贾镇没反应,被肉挤得近乎看不见的眼再眯了眯。金絮看得明白,商人脑子开始活泛时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可她不想跟他打算盘,于是扯开话题,“贾老板今夜的浴水想用什么香的?我让人提前准备。要不要试试馆里新进的冷竹香?”
“冷竹香?”贾镇问:“新听说。朝廷里那些年轻官老爷儿会稀罕吗?”
听到如此直白的“朝廷”二字,金絮心中一凛,面上神色不变,答:“当然会,少男少女都喜欢,更别说是贾老板您这样的人了。”
这话显然说得他十分受用,贾镇哈哈一笑,圆滚的肚子挺起来,等他笑够了,继续说道:“絮娘啊,我最近在想,要不要把你这馆买下来。”
买?
金絮眼皮一跳,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贾老板这次来温柔馆是来谈生意的?”
“是也不是。”贾镇道:“还是要看你意愿。你要是卖给我,我就连人带馆一块儿搬到并阳去,那地方才适合这样的馆子营生。”
金絮脑子里快速思索,仔细考虑他这话。
贾镇财多,出手又大方,她不愁温柔馆会不卖个好价钱,只是她不太相信贾镇这个人。
眼见贾镇一直盯着自己,金絮还未来得及更深入思索,嘴上便先拒绝了。
“多谢贾老板好意。只是温柔馆若是换了地方,这馆的名声也就相当于砸了。”
她这话不太好听,但贾镇似乎料到她会这么说,于是压低了声音道:“温馆主先别急着拒绝,我可听说了,朝廷打算增税。”
“增税?”
贾镇状似高深地点点头,“专涨这青楼销金窟的税。”
金絮心中万分惊骇,正自思索着,眼角余光注意到邻席的王大公子王殊向这边看了过来,她立刻压下情绪,面上做出不置可信的模样,“我考虑考虑。”
说罢她就想走开,贾镇跟着她的动作,张开两手拢了媚秋纯冬,看着金絮扬声道:“温馆主生意不好,我有一办法能让你生意好起来。”
金絮顿住,考虑到王殊正看着,几番纠结后还是给场子地问:“贾老板说说看?”
贾镇笑了笑,肉缝里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
这眼神金絮在青楼见得更多了,猜到他要说什么,正想该怎么把刚才那话收回时,果不其然听见他说:
“京城里惦记着絮娘的人可多着呢,只要你接客,这小小温柔馆还不是轻而易举人满为患?”
一直注意这边动静的王殊听见,立刻附和道:“絮娘若是开客,我王某人第一个捧场!”
金絮并未太过尴尬,只是没想到贾镇会如此直白,还没开口,身后大门处传来一阵骚动。
她转头,原本还在门口揽客的众姑娘簇拥着一名男子进入。
那男子伸手推拦努力想往他身上贴的姑娘们,一个眼神却兜头朝金絮罩过来。
金絮愣住。
梁公子,好久没来了。
他眼底微有些发青,神色似乎很疲惫,眉头凌乱,下颚角的线条更清晰了,身上穿的墨蓝金纹袍几处有褶皱。
她出了神,在他渐渐凌厉地注视下又回过神,正想上前打招呼就听得他问:
“说说,捧什么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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