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

    一个身体不能同时由两个意识主宰,为了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她曾花费漫长的时间和精力,将身体里的另一个东西按进意识的最底层。就像防止凶残的野兽外出伤人一般,危险的东西必须附加上层层禁制,用铁链锁到最漆黑的地底深处。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出现过奇怪的症状。

    她的生活似乎终于有了正常的轨迹,但那个东西依然会时不时浮上来,好像一团漂浮在水中的软体生物,从意识深处的阴影里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像现在这样,为了争夺身体的控制权而使用暴力,并不是第一次。

    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次数多到她根本数不清。

    但是——姑且称之为它——以人类的面貌出现,以人类的语言和她沟通,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你是什么?」

    相同的面容浸在黑色的水泽里,苍白的脸笼上一层冰冷的阴影,那个东西笑着弯起眼睛,模仿她发出的音节,复数震动的声音同时叹息:

    「你是什么?」

    被她扼住的喉咙,柔软得如同涂了雪白脂肪的肉块。指甲陷入皮肤,按在那东西脆弱的喉管上,但它就像没有痛觉似的,用温柔到近乎诡异的声音再次重复:

    「你是什么?」

    好像有很多人在同时说话,落入耳中,在她的颅腔内直接响起时,那些嗡鸣整合重叠在一起,收束成她最熟悉的声线。

    她自己的声音。

    ……不,那不是她的声音。

    那只是这个身体的声带震动时会发出的声音。

    她看着水里的东西,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果说它现在是以这个身体的面貌出现的,那她呢?她现在是什么模样?

    她有确切的形体吗?有人类的脸吗?

    模糊的记忆空旷如白茫茫的雾海,她手上的力道不觉一松,水底里的生物歪了歪头,长发如海藻飘散开来,缓慢地顺着水波的涟漪拂动。

    「你是什么?」

    她回过神,再次掐住那东西的喉咙,它咯咯笑着,顺从地扬起脖颈,将对于人类来说致命的弱点送到她的手中。

    「我有一个问题。」她冷静地开口,「你之前说的‘这个孩子不行’是什么意思?」

    懒洋洋地浸泡在漆黑的水泽里,它发出某种漫不经心的鼻音,用水生生物歌唱般的声音道:「不行的意思是不行。」

    她的身边泛起涟漪,涟漪不断扩散开来。湿淋淋的水珠随着那个东西抬起手臂的动作滚落下来。苍白的手冰冷柔软,它托住她的脸颊,将她的脸捧在掌心里。

    「那个孩子不够格。」温柔的声音既残酷又愉快,「不够优秀。不够格。所以不行。」

    那叠声音整齐得如同相同片段的回放,尾音稍有延迟,听起来就像将一句话重复了很多遍,在空旷的黑暗里不断回响。

    「合格的标准是什么?」

    但那个东西并不回答。

    「不够格。」

    仿佛虫群密集震动翅膀的声音,就算使用的是人类的语言……不,不如说正因为和人类过于相似,所以才显得愈发诡异。

    「残次品不行。」

    她甩开贴在脸上的手。

    它试着再次拢住她的脸。她在镜子里见过无数次的面容和身体,拱起的腰腹离开水中,长发拖曳出湿淋淋的痕迹,像绵密的海藻一样盖过肩膀。那个东西似乎想靠近她,想从漆黑的水泽里坐起来,但喉咙被她按着,脑袋压在水里,它扭动上半身,手臂不断向前抓。

    「利娅。」

    她平静地扭头避开那双手。

    水中没有气泡,它的声音直抵脑内,甜蜜似温柔的情人,慈祥似深爱孩子的母亲。

    「为什么拒绝我?」

    不管她怎么用力,就算用能够掐断人类喉咙的力气压住它,那个声音也没有断开消失。

    「我们不是一体的吗?」那张脸看着她,脸上带着飘渺的,做梦一般的笑意。

    「我们是一体的。」那叠声音震动道。

    「我们是……」

    「不好意思,我对成为怪物不感兴趣。」她打断水中的生物。

    它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喉咙被她掐在手里,从震动的喉管里发出来的声音,带着缺氧一般的诡异笑意。

    「你不是吗?」

    回荡的声音,非常烦人。

    「你不是吗?」

    就像坏掉的收音机一样,在它继续重复那句话之前,她加重手上的力气。

    「就算我现在长出八个头,」她说,「我的自我认知也是人类。」

    她将那个东西的脑袋扯了下来。

    嗡嗡震动的声音夏然而止,拱起的身躯落回水中,融化成乳白的脂肪和漂散的肉块。

    暗红的色泽如蜘蛛丝一般缓缓飘荡开来。无头的尸体沉了下去。它倒是挺能演,她站起身,拎着湿淋淋的脑袋,朝黑暗水泽的深处走去。

    如果将这个意识空间比喻成一个房子,她现在要去地下室,将烦人的东西扔进去,锁上门,这次锁紧了。

    「……利娅。」海藻般的长发攀上她的手臂,她拎着看起来像这个身体脑袋的东西,步履平静地穿过黑暗的水泽。

    「……利娅。」

    她没有反应。黑暗的水面随着向前的步伐荡开细如月光的涟漪。

    「就像我需要你一样,」它用甜蜜的语气说,「你也需要我。」

    作为同一个身体里的寄生物,她和它是共生的关系。

    「你需要我。」

    「不了,谢谢,不感兴趣。」

    她来到地下室的门前,意识空间里的一切都是概念的具象化。

    「你不能没有我。」

    她置若罔闻,将那颗头颅往打开的黑暗里一扔,咕咚落地的声音传来,那个东西转过头,张开密密麻麻的触须扒住门扉。

    「你不能没有我。」它嘶声道,「这个身体不能没有我。」

    「那你加油。」

    她关上门时,门后陡然传来一声危险的重响。

    复数重叠的声音不再温柔慈爱,变得扭曲而怨毒起来,如吐信的蛇滴下浓稠的毒液。

    「你不能把我关起来。」

    黑色的液体渗出门缝,蔓延到她脚边。

    「不要把我关起来。」

    那些声音陡然一变,变成了小孩子哭泣的声音。

    「放我出去,我好害怕。」

    但她无动于衷。

    「利娅……」哀泣般的声音流淌到她脚边。

    她转过身。静止片刻后,暴躁的敲门声再次响起,仿佛用全身猛烈撞击着门扉的声音,这次比以往都更加凶狠,仿佛下一刻就会破门而出。

    但在这个身体的控制权上,这个东西一直争不过她。

    也许因为这个身体曾经是人类,和诡异的生命体并不相容,也许是因为……这个寄生物,现在并非完整体的状态。

    它会模仿人类的外貌、语言、行为,但那一切都只是伪装罢了。就像捕食者会改变自身的颜色融入环境,吸引飞虫的植物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将自己的面目变得和蔼可亲。

    「……不要装了。」她说。

    包括它此时显露出来的感情,都只是它操纵他人行为的一环。

    暴烈可怕的声音陡然消失了。真空般的寂静中,石油般污浊的黑色液体流淌到她脚下。

    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这个东西没有感情。

    它应该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打感情牌对她没有任何用处。

    黑色的液体泛起泡沫,仿佛无声的嗤笑一般——

    啪的一声。

    飞蛾撞上街灯。醒来时,她看见了昏暗的光。

    随着意识慢慢清晰,她发现自己靠坐在陌生的小巷里,一张熟悉的脸……一个熟悉的头盔晃入她的视野。

    她慢慢眯起眼睛。

    “……你醒了?”坎赛尔放下治愈魔石,远方隐隐传来战斗的震动,伴随着枪械扫射的声音。

    “你说不想去医院,我原本想带你回自己的公寓,但不凑巧的是,你的公寓附近也遭到了杰内西斯复制人的袭击。”坎赛尔顿了顿,“整个米德加现在都一片混乱。”

    她靠着墙壁坐直了点:“……时间过去多久了?”

    “两个多小时。”坎赛尔伸出手,想起她不喜欢他人的肢体触碰,又将本来想扶住她的手收了回去。

    “你伤得比较严重,我虽然尽力帮你治疗过了,但你还是暂时不要行动比较好。”

    就算是特种兵,被高级火魔法打中一时半会儿也爬不起来,更别提普通人。

    她移开无意识按在腹部上的手,血淋淋的衣服带着烧焦的痕迹,愈合大半的伤口看起来仍然有些渗人。

    “……说实话,你醒得这么快,吓了我一跳。”坎赛尔蹲在她身边,“不用担心,这附近我已经侦查过了,暂时不会有敌人过来。”

    “为什么杰内西斯会袭击神罗总部?”

    “这应该是荷兰德的决定,杰内西斯只是执行了他的命令而已。”

    她看向坎赛尔。

    “二十多年前,加斯特博士离开神罗之后,科学部门的宝条和荷兰德展开了权力斗争,结果以荷兰德的落败和宝条的上任结束。这些年,荷兰德一直对神罗怀恨在心,这次袭击估计也是荷兰德的决定。”

    坎赛尔犹豫片刻,继续道:“荷兰德是杰内西斯的主治医生。杰内西斯他……”

    “病了。我知道。而且病得不清。”

    都长出奇怪的黑色翅膀了,还是单边的,她并不瞎。

    话说单边的翅膀为什么能飞?

    ……估计是什么奇怪的绝症。不只是身体,连杰内西斯的脑子都受到了影响,变得比以前还要神神叨叨,变得比以前更加恶劣傲慢。

    变得比以前……

    比以前悲伤很多。

    站在火海前的那个身影,看起来就像被折断了羽翼的鸟,透着一股莫名的悲哀。

    她想起被她杀掉的那些杰内西斯复制人。在被植入杰内西斯的细胞,变成怪物之前,那些人原本应该也有家人和朋友,说不定还有等着自己回去的恋人。

    但是很遗憾,她还是什么都感受不到。

    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了,是时候让情绪回涌了,但她打开自己的心,往里面一看,里面既没有愧疚,也没有任何难过,好像她之前做的那些事,比杀死游戏里的npc更加无关紧要。

    就算是坐在荧幕前看电影,人也好歹会有点情绪反应。

    结束别人的生命,好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仿佛理所当然。

    她已经记不清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些事情太过遥远,记忆已经模糊零散。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萨菲……”她听见自己说,“萨菲罗斯在哪?”

    “哪里的战斗最混乱,形势最严峻,他估计就在哪里。”坎赛尔问道,“怎么了?你想见他?”

    “……嗯。”她说,“我想见他。”

    她忽然好想见他。

    但是……

    「待在图书馆不要动。」

    她摸向自己的外套口袋,没能找到手机。

    坎赛尔拿出他的手机,正要拨通号码,她语气平静地补充:“我本来答应他了,会待在图书馆。”

    动作一僵,坎赛尔抬起头:“诶?”

    “我没有遵守约定。”

    “……”

    “……”

    坎赛尔沉默片刻,视死如归地按下那串号码中的最后一个数字。电话忽然拨通时,他就像被那声音烫到了一样,飞快地将手机往她的方向一抛。

    “是谁?”

    电话那头传来爆炸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坍塌下来,砸入地面时发出一声巨响。

    “……”

    呼啸的风声,战斗的轰鸣和杂音,全部都黯淡成无关紧要的背景。她握着手机,将那个声音贴到耳边,整个人的呼吸都无意识放轻下来。

    萨菲罗斯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冷静沉稳的语气骤起波澜:“利娅?”

    她安静半晌,应了一声。

    电话那头,长刀倏然划过空气,金属嗡鸣清冽寒冷,凌厉的刀光一闪而过。

    背景里的混乱消失了,仿佛晃动的水面重新变得平稳。解决那些杂音之后,萨菲罗斯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不在图书馆。”他说,“你现在在哪?”

    她看向周围,坎赛尔指向路灯上的标号。

    “第五区,e-97-3108。”

    “待在那里不要动,我现在就过来。”

    电话挂断了。她捧着手机抬起头,特种兵的听力异于常人,坎赛尔将简短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她:“怎么办?距离历史上最可怕的人形军事武器抵达现场之前我还有多久?”

    “什么?”

    坎赛尔极其罕见地没有理她。他抱着手臂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我不是要死在敌人手中,而是要死在自己人手里。”

    她将手机递给他,坎赛尔举起手,好像那个东西是什么烫手山芋一般。

    “别。”他后退一步,“如果他再打来了呢?”

    萨菲罗斯没有再打来电话。

    感受到接近的气息时,她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外面的街道上,只剩下几盏灯还亮着,昏暗地投下破碎的光影。

    她离开巷子,仿佛被无名的声音召唤着,被无法形容的冲动推动着,她脚步不稳地离开巷口,踏到半毁的街道上,魔晄的荧雾笼罩着夜空,不远处依稀可见断壁残垣中透露出来的火光。

    胸口很烫,涌上喉咙的东西又苦又闷,让她一刻也无法忍耐。

    相比之下,腹部的伤口根本就不算什么。

    和想要见到对方的迫切比起来,就算是能够烧毁人皮肤骨血的烈焰,此时也显得无足轻重。

    银色的长发和映出火光的长刀一样冰冷美丽。猫一般纤细的碧绿竖瞳,见到她的瞬间忽然凝固,旋即如同漆黑的浓墨扩散开来。

    “利娅。”

    她几乎是跑了起来,她扑到萨菲罗斯怀里,血的铁锈味,冰凉柔软的皮革,坚硬光滑的银白肩甲,她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到他的胸口。她贴得那样紧,以至于他都没能第一时间扶住她的肩膀,查看她腹部的伤势。

    原本难受得几乎无法出声,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开来,喉咙再次变得能够呼吸,心脏也不再紧缩。

    枯涸的心底涌出了活泉,无形的屏障崩裂开来,落了满地碎片,她感受到鲜明起伏的情绪,像烈火一样灼烧着她的心脏,哽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受伤了。”萨菲罗斯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

    他好像担心自己此时会捏碎她,没有握刀的右手抬起她的脸,黑色的手套皮革冰凉,萨菲罗斯托住她的脸颊,过于集中的视线就像冷锐的刀子,野兽般的瞳孔中洇开危险的阴影。

    “你为什么会受伤?”低沉的声音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愈是冷静就愈是显得怒意森冷。

    “……”

    萨菲罗斯盯着她:“是谁?”

    她没做声。没想好要如何开口。

    他神情阴暗:“是谁做的?”

    紧绷而压抑的寂静中,坎赛尔试着上前一步,萨菲罗斯抬起眼帘,碧绿的竖瞳细如刀尖,坎赛尔僵硬片刻,缓缓地,谨慎地退回巷口。

    萨菲罗斯再次将目光落到她身上,呼吸的声音都带着危险的意味,他试着平复了一下情绪,但竖瞳依然尖锐森冷,他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低声道:“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她停顿片刻,慢慢道,“遇到了几个杰内西斯复制人。”

    她拢住萨菲罗斯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人类的体温贴上冰凉的皮革。

    “你生气了吗?”她抬起眼帘,“因为我没有按照你说的待在图书馆?”

    “……”

    “能不能不要生气?”

    萨菲罗斯盯着她。

    “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终于开口说:“我没有……”

    意识到这句话并没有说服力,萨菲罗斯的声音再次断开。他攥着手里的长刀,竖瞳微微眯起。正宗的刀刃映出昏暗的街灯,银白的刃面镀上一层昏黄,锋利的刀尖似雀鸟的尾羽,危险地在空中轻微上挑。

    萨菲罗斯站在原地,半晌,他缓缓松开握刀的左手,右手的指腹蹭了一下她的脸颊,刮过那处的血迹。

    “为什么不行?”银色的长发沿着肩甲滑落,萨菲罗斯低头问她。

    “因为如果你生气的话,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认真地看着萨菲罗斯,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所以就算是以后……”

    她犹豫了一下:“你也不要对我生气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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