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鱼看着阿公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的样儿就不舒坦,道:“难不成写医术的都是秀才?”
这当然不是了,像写医书的就准得是大夫,就算编修也得是业内人来,不然治死人找谁去。
张阿公心里也清楚。
但老张家从来没出过读书种子,更别提写书,往前几十年,他还在田头帮爹拾粪,怎能想到有今天的好日子。
就是做梦也没想过写书这事儿。
张阿公觉得鱼姐儿这是不解事,外头的苦,她还没尝过呢,才能说出这样天真的话儿,便大发慈悲地教她:“发财跟写书可不样,发财人人都能发,写书哪能什么人都写?在外头可不准胡说,得让人笑话。”
再说写了有人买么?
张知鱼也没想着出,爷孙俩凑一起吹牛嘛,还能往小了吹?笑道:“第一本阿公先委屈下,咱们积极寻摸群众经验,你占个头名儿,乡亲们跟你说的,只要是对的也记上去,大家都有名字在上头,只要做出来大伙儿可不得买本回去藏藏,这样你至少也拥有不少于五十四个读者。”
这是来听阿公念经的老听众,每个人都发过言,她早在本子上记得清楚。
张阿公没抗住引诱,也跟着畅想了一番,笑得眼眯成一条缝儿道:“走地鸡变火凤凰,农户腾飞耕读之家,可不把人乐死。”
张知鱼想起这个时代对知识的垄断也感叹:“开天辟地头一遭,一群庄稼人合力写出来的书,不知道得惊掉多少人下巴,说不得直接流芳百世,别说县志就是大周朝也得记你们一笔。”
她吹过就忘,但张阿公得了这素材,晚上睡得那叫一个香甜。
张阿公的家禽课大受欢迎,他不会掉书袋,自己也种地养鸡,大家跟他都谈得来,是以堂堂课都爆满。
为了不挤占小猪的修养空间,叶知县给他在茶楼单开了一堂,他把人说书的都比下去了,说书的得吊着看客胃口,每日讲到热闹处就戛然而止。
张阿公就不一样了,他是被叶知县从保和堂请走的,这边小猪的事儿,他老人家早就当了老太爷,不是猪有问题,他都不出现,这空就多了。
直到日薄西山,大家说要回家吃饭了他还竖着眉毛,沉声,“你们多听一句话,未来就可能多救一只鸡,甚至一条命。”
大伙儿给他说得牙疼,催他说快点儿,张阿公为提升气氛,嘴一快就将写书的事儿抖了出来。
满座哄堂大笑,都当他在讲相声,张阿公也觉得自己讲得不错。
旁边廖师爷却当了真,多本书也是多本政绩,这又不是什么坏书,是医书。
穷大夫为写书踏遍十三乡,一看就感人,而且若非南水县百姓安居乐业,张大夫哪来的闲情去做此事?叶家还有书铺,这事儿他们不做完全没天理,回去后他就跟叶知县商量。
叶知县没得做生意的那根筋,他也没银子再折了,张阿公没有名气,这又是医书,万一卖不出去怎么办?
廖师爷道:“怎么卖不掉,找成药坊就行,说不得还能在皇帝跟前儿露把脸。”
成药坊遍布天下,和济善堂在民间一个管穷苦老百姓的病,一个管穷苦老百姓的住所,说权力吧,其实还有点儿特殊,他们论理也是可以下乡替帝后教民的,做成书完全可以靠他们的路子广销各县。
叶知县困惑:“什么路子?”
廖师爷抚须一笑,鸡贼道:张大夫编纂,叶知县出版,成药坊——监制!
又实惠又不用动脑子。
张知鱼得阿公一转达,心头大大怀疑廖师爷也是穿来的,这就像领导的总指挥一样,堪称神来之笔。
而且成药坊还巴不得,有点赚点不是,今年上头连俸禄都快发不出了,大伙儿都很害怕明年得慈善打工,几乎立时就拍着胸脯应下来。
张阿公晕晕乎乎地给派了这么一桩事,自觉从此打开了眼界,原来没有事是不能的。
从此心眼子从一根针膨胀到了馒头那么大,晚间老两口聊天儿,张阿公就眯着眼道:“以后我不做首富了,做个平平无奇腰缠万贯的作家就行。”
王阿婆看着老头子满是沧桑的脸,翻出儿子送的小镜子给他对在脸上,问:“你今年几岁了?”
张阿公揽镜自照,看着褶子平静地跳下床,“呼”一声吹熄了灯,复躺在被窝洋洋得意:“只要看不见,我就是二十岁!”
小叶大人的骟猪计划在县里大获成功,接着又安排起乡下猪的事,会骟猪的人现在就只有张阿公和他的三个小跟班,牛哥儿和大桃没人看着还不敢单独动手。
张阿公得讲课,还得抽空监督骟猪,这会儿又多了一桩写书的事,整个人忙成陀螺,下乡骟猪他就不想干了,大桃和牛哥儿两个人一起,再加上有鱼姐儿看着,完全没问题。
叶知县不是很放心三个小的,但张阿公对鱼姐儿的手法有数,趁着没人小声告诉叶知县:“叶大人,你别看鱼姐儿小,却天生是个骟猪的料,也就勉强比我低一线吧。”
完了又跟叶知县商量:“你别跟她说,我怕她太得意以后走歪了路。”
就算这样叶知县也不能让几个孩子去,舟车劳顿,孩子身体弱很容易生病,而且南水县县十三个乡,他们也跑不过来。
张阿公道:“你叫上几个会骟马的师父过来看一下就成,他们都是手艺人,这事儿一通百通就没不会的。”
叶知县也不是没想过找别人,只是觉得这样做不厚道,人家想出来的法子,不好第一回就交给别人,见张阿公自己提出,吃饭的时候就跟娘子道:“张大夫真是高风亮节,视金钱为粪土,实是一位君子。”
张家也在吃晚饭,这几天家里菜品都很丰盛,月姐儿已经十一二岁了,灶上已经让她开始做饭,李氏做了酸笋火腿汤,月姐儿假公济私炸了盘白糖糕,张阿公咬着还烫嘴的糕跟大桃和牛哥儿道:“你们年纪小,不能老干活儿。”
实际上他是瞧不上骟猪的活儿了,骟头猪才多少钱,这两个可是他老人家唯二的嫡传弟子,张家日子好过起来,他也不能见着自个儿的徒弟在乡头拣粪。
只是一时半会儿他也想不起能教两个孩子什么,医术他是答应了老胡大夫,不在府城落根儿便不能外传,如今已经出于私心为鱼姐儿破例,但这是因为鱼姐儿有天分,大桃和牛哥儿能有么?不见得。
大桃和牛哥儿咬着糕应下,虽王家如今生计艰难些,但张阿公已经给了他手艺,这阵子也拿了小一两银子家去,娘已经说了,往后要听师父的。牛哥儿现在也懂事了很多,已经很久不去找花妞些胡玩儿,他知道张阿公对自家好,也不会害自己,万般无愁地继续捧碗吃饭。
这个时候的师徒关系跟父子关系差不多,如今张家有什么好东西,也会留牛哥儿下来吃。当然以后牛哥儿挣的钱,不仅要孝敬爹娘还要孝敬张阿公,甚至给张阿公的要更多。
授业解惑,尊师重道。是无论哪个行业都要遵守的规矩。
几个孩子同意了此事,第二日鱼姐儿就见着庄子上多了两个骟马的师父,都是叶家人,这样就能保证来年也只有张家人能做此事。
骟马的师父学得很快,知道要紧的是那个消毒膏,也掏钱买了两盒,想着回头给马用用看,又跟鱼姐儿打听,是哪里买的,鱼姐儿道:“保和堂就有,你去找他们买。”
两个师父记在心头,跟着鱼姐儿埋头骟猪,次日就跟自家老爷表示已经学成。
叶知县便开始准备下乡,劝乡民骟猪是一桩苦差事,只能他自己来,猪是重要的财产,就算承诺用县衙骟过后还活着的小猪赔,依旧有人不信,越穷的人家越是这样谨慎。
叶知县苦口婆心,日日往外头跑,腿都跑细了才说通了几个冥顽不灵的人。
这件事在大桃乡就无须担心,里正闻见风声早已经在乡口上翘首以盼了好些天,就差自己赶着猪进城找人去,幸好知道昨儿叶知县已经到了邻乡,这才歇住脚。
来大桃乡的是鱼姐儿几个,驾车的还是张大郎呢,此行便如荣归故里,大桃是带着小宝一起回老家的。
小宝长成这样儿,大桃乡的乡民都有责任,人人都爱喂它,想看它能长得多大,或许就是吃得太多导致了小宝基因突变,成了个猪刚鬣。
尽管叶知县忧心,但大桃乡的乡民们却很放心,一看小宝就肉多结实,不定能卖多少钱,便早早地就留住了大桃家的猪,乡里凑钱一起买下,准备骟了让张有金放,长大了再一起卖掉平分,相当于合伙做生意,先把本钱盘回来。
里正带着乡民田间地头会都开了不少,叶知县一来,便被里正栓住脚在屋头喝茶,还喊了乡头会唱歌的婆娘进行乡乐表演——听说陪官老爷都得这么陪。
叶知县盛情难却,等出得门子,猪都被骟完了,张大伯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时夸儿子长大了,一时感谢张阿公,又拍着小宝道:“可以宰了过年了。”
大桃吓得跳起来,挡在小宝前头:“无功之民不能杀有功之猪,爹,你这是大胆!”
张大伯开始脱鞋子,闲着也是闲着,揍孩子多好,还能听个音儿解闷。
张知鱼笑:“大伯,小宝是福猪,不能杀了。”
张大伯不信,怀疑是两个孩子胡诌,看着鱼姐儿漂亮干净的样子就愁道:“怎好端端地,一个两个都想养猪耍。”眼珠一转,又哄她:“大伯给你钓两条鱼小鱼怎么样?”猪就是用来吃的,养着玩得遭天谴。
叶知县叹口气,觉得这是个告诉大桃的好机会,笑道:“孩子们说得不错,小宝养得好,是大周朝一等一的福猪,陛下也喜欢得很,过了年它就要随我上神京去。”
大桃睁大了眼睛,张大伯听到皇帝老爷腿肚子一虚,扒在里正身上站直了,断断续续地道:“这么说,小宝是官家的猪了?”
大桃也看他。
叶知县道:“官家不白要你们的,你们替皇帝养小宝,他会赏下粮草钱。”
天家赏赐,这么说,大桃乡要从南水县众乡中一展雄风了?
里正腿肚子也软了,好悬没栽到沟里,喘着气半天才接受了大桃乡得了皇帝青眼这一说,晃晃悠悠地家去,躺在床上歇心——鱼姐儿说他跳得太快,容易中风死了。
张大伯心也跳的快,就这猪还是他们家第一个骟的呢,这不是祖坟冒青烟了么?
想到这,张大伯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想起今儿坟地没人守,搞不好他爹真个儿在偷偷冒烟,被人逮住还不得连地皮都刮喽,便满头大汗地急着回去,许久不见的儿子显然没祖坟重要,只来得及嘱咐了大桃两声听张阿公的话云云便跑得没影儿。
还是他娘拿了一个荷包出来,将他送到路口。
大桃连爹几时走的都不知道,他还没回神,愣愣地接了娘亲的荷包,很久才问叶知县:“他们会杀了小宝吗?”听说天潢贵胄都脾气很不好,动辄砍头杀人,何况一只猪?
叶知县没说话,他不能保证,也没有谁能保证,他在上头人的眼里又跟小宝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会点人话罢了。
大桃的心沉下来,第一次感受到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压在自己头上,皇帝的话是不能不听的,虽然他不记得为什么是这样,但很奇怪他从小就有这个印象,现在也未曾改,甚至对这个印象越来越深。
就像他也知道如果自己拒绝,听说这就叫抗旨,爹娘也得被抓了砍头。
其实只要小宝能活着,它在哪里也没有那么重要,只要他知道小宝活着就好了。
但大桃还是很难过。
这天大家都知道了小宝要走的事,平心而论,张阿公是很高兴的,他老张家的一只猪都要去见皇帝老爷了,有些人中了举子却嘎嘣死了,这是什么,这就是富贵命。
但在孩子们眼里,见皇帝不是荣耀,跟小宝分开却是近在眼前的离愁,再没有一只猪比小宝威风,也不是什么猪公公都能这么有男人味儿的。
大桃抱着小宝道:“小宝你去了要乖乖的。别惹人烦知道吗?”
小宝用长拱嘴吻吻他的手心,也不知听懂了没。
大桃觉得小宝是懂的,又忍泪道:“如果别人要杀你,你能跑就跑。”
但小宝跑得掉吗?大桃以前不会考虑这些事,但他如今能想到,跑得掉还好说,此时地广人稀四处都是茂密的山林,一只猪进去怎么也活得了,但万一跑不掉呢?
想起乡下杀猪的场景,每回猪要挣扎很久才能死绝,从前不以为然的哀鸣让大桃又惊又怕,他不想小宝那么痛苦,便转头看鱼姐儿,问:“你有没有让小宝一下死掉的药,如果跑不掉就让小宝吃了。”
张知鱼当然没有,但她会做,而且江南到处都有这样的毒物——夹竹桃。
夹竹桃被昆仑奴带来此地已经过了不知多少年,如今在江南颇有美名,许多人家都爱种它,乡间也落了不少夹竹桃的种子,从小父母就会教导孩子们远离它。
大桃也是知道的,“但叶子容易坏,而且汁水流出来万一小宝没事舔了怎么办?”
“搓成丸子密封起来。”张知鱼道,但她是大夫不是毒婆子,这事儿不能让大人知道,不然准得屁股开花。
于是大家想悄悄戴上棉手套去摘,把小九和长喜吓了个半死,忙接过去,不到半下午就寻了一口袋叶子,还给这群小破孩儿在外头找了个没人的破屋子升火熬药。
张知鱼先把他们的手套烧得干净,又用金银花和绿豆汁给他们洗手,等做好东西,就连身上穿的几个人也不打算要了,直接脱下来往火里扔。
这些毒丸子做起来很简单,只是废人。
张知鱼很小心,没敢让小九和长喜做,还自己接过来,全程都用勺子搓,不让自己沾到一点,做好后就用慈姑提供的镂空香丸球装好。
大桃想给小宝装在脖子上的木牌里,牛哥儿最会捣鼓这些玩具,他取了木牌过来,在里头开了个洞,将药放进去,又把木头填回去磨了又磨。
张知鱼看到就认出来,这是很简单的槜卯结构,但牛哥儿找的角度很好,合上去一磨就浑然一体,从外头再看不出木头被挖开过。
大桃把牌子给小宝戴回去,仔细藏在毛毛里,摸着它的丑脸道:“如果逃不掉,就把它吃了。”
小宝还是那副傻样子,眼睛又黑又亮,但却慢腾腾地俯下身,冲他哼哼唧唧地猪叫。
大桃哈哈大笑,纵身一跃,坐在它身上往张家狂奔。
大家卯足了劲儿在后头不停地追赶。
张知鱼熄了火,和不能肆意大跑的顾慈走在后头。
风和草的味道拂过孩子们青涩的面庞。
大桃在前头停下,气喘吁吁的赵聪不满地回头大喊:“你们也太慢了!”
张知鱼和顾慈挥手道:“这就来了——”说罢,也迎着橘红的落日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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