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耗时良久,几个孩子都陪着孙婆子说话儿逗趣。
李氏放了筷子便拉着梅姐儿小声道:“这几日灶上的事儿,你且带着几个小的做,让孙婆婆歇歇心。”
梅姐儿点头应下,李氏起身便找了黎氏合计,最近天气大但生意也好,饶它暖风寒风,水上吹拉弹唱的船儿何曾歇过一日?
竹枝巷子的孩子在家吃个井水泡过的果子就算消暑,老爷们消暑单看近日河上多出来的好些高大楼船,就知人怎生快活儿,银子水一般流出来还不够他们舒坦一回的。
黎氏尝到甜头原还不乐意,待李氏将张大郎□□一说,便唬得直拍心口直喊造孽。
再不知事的妇人也知流民进城是大事儿,两人当天下午便歇了生意,只将船交给柳儿几个守住,等天凉爽些,过了此事再开张。
几个人相处这些日子,黎氏见她们可怜,便将剩下的一点没用完的米粮,用布袋子装了满满一口袋送了她们。
黎氏便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但凡她在船上,不提价来客就得感恩戴德,更别说饶出去一个子儿,那是休想!
但这回李氏还没说话儿,她先给了一口袋米粮,直将三个半大的孩子感动得泪眼汪汪。
黎氏见不得人做这样的哭相,嘴一撇哼哼道:“也别谢我,都是你们自个儿争气,手脚勤快卖得多,我和你李婶婶既也沾了你们的光,也不会亏待了你们去。”
柳儿也知黎氏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一腔善意让她说出来总能变个味儿,但南水县并不是一点儿不愁粮食,这儿也生活着许多没得田地的小工匠小商户,光看看这会儿的粮价就知他们的日子何等难过了,便对黎氏心生感激,强忍了泪点头道:“婶婶,我们知道。”
李氏看得黎氏这纸老虎的样儿也笑,伸手也掏了一小包从家里带来的解暑茶给她们。
黎氏嗅嗅鼻子惊叹:“你可真舍得,这是解暑茶饮吧?我家都没得几包了你还往外送。”
李氏:“我家做什么的你也知道,家里再不会缺药吃,这些不值什么,”
主要这是张大郎往日不曾用完的,如今鱼姐儿做了新的,张家已经不用这个了。
这会儿的药比米难买得多,柳儿和姊妹们也存了些银钱,但要说药那也是买不起的,好在她们住在船上倒也不必担心中暑,船舱白日跟蒸笼似的,晚间开了窗户便凉爽得多,几个孩子等得夜深人静,便穿了旧衣裳悄悄跳进河里,泡散了热气才爬上来,偶尔还能捞些鱼虾粉藕做夜宵,故此这么久倒也没出过什么事。
嘱咐了一回三个丫头,两个妇人便放了心,李氏料理厨房的时候多,王大郎也日日贩菜,两人便比别的妇人多知些行情,对柴米油盐的价格格外敏感些,下了船便约着一起去买些肉菜回家放着,谁知天还得热多久,流民又什么时候来?等那一天到了再想办法,那往往也就是没有办法了。
张家有乡头往上送的米,从来都是今年吃去年的,吃得快尽了才买新米,今年张大郎小小升了个官儿,衙门不想往下全发银钱,便将其中三贯铜钱折了米,是以张家今年已经许久不曾买米了。
李氏得柳儿一说,走到菜市场看了一眼,一看那价格就吓了一跳,整个江南的米价都便宜,一斤带壳的米不过五六文,这会儿已经涨到了十文一斤,整整翻了两倍。
就这米铺门口还有许多人皱着眉买。
李氏抓起一粒新米,用手轻轻一碾,米便烂在手上,还有些润,黎氏见了就皱眉:“贩些还没熟透的米上来卖给谁吃,一下锅就烂。”
伙计不客气地道:“随娘子去哪家看,今年县里的米都这样,还是抢收得哩。”
爱吃不吃,现在外头求米的人海了去了,这米运去河南道能翻十倍不止,如今掌柜的还肯放在本地卖那都是做善事。
李氏看着粮价,想了又想还是买了几十斤米,又咬牙买了一袋子绿豆,一袋子黄豆。
黎氏家里没张家境况好,但她买的比李氏还多些,看着自个儿要多交出去的钱,黎氏疼得直喊:“还是有田好,买卖做不得了家里也不怕饿死。”
若有个万一,张家还可以回老家去,她们这样生在县城的小户,老家也就是竹枝巷子这一条路而已。
伙计面上脸色顿时阴转晴,笑道:“李娘子的米和绿豆一共六钱银子,黎娘子的米和绿豆一共八钱银子。”
两人出来身上都没揣这么多铜钱,便道:“竹枝巷子的张家,和贩菜的王家,先记在账上回头送过来一起结账。”
这百斤的米已经不算是小买卖,通常米铺都会派人送,伙计提笔记下就笑:“晚食前准给娘子送来。”
等到晚间,鱼姐儿看着院子堆的米就扭头问娘:“咱们家没米了?”
李氏想想道,厨房的米还够家里吃一个多月,张阿公是个实打实的仓鼠精,从老张头那儿学得一手囤积癖,从来不许家里没存粮,平日里怎么都得有一个月的存粮,有个风吹草动他就得亲自出门买够小三月吃的才睡得着觉。
要说主妇骗男人的法子多得是,一片肉切成两半他也看不出来,但张阿公打小就精似鬼,老爱往库房钻,看着粮仓丰足的样儿能乐一整天,就算不当家也没人能哄了他去。
今儿张阿公一进门就瞧见院子里的米堆,果然一张脸又笑成朵黑菊花。
但想起今儿赵掌柜才在保和堂被涨价的药材气得直跺脚,就问:“这米多少钱一斤了?”
李氏将伙计的话儿一说,张阿公就喷:“个老东西,还没饿到咱们这儿来呢,就敢往上涨价,谁家买去?”
李氏想想那米铺外头的人叹气道:“没地的人家还不是别人说什么价就什么价?”
可不是么,他们家今儿不就买了?
张阿公忽然觉得膝盖有些疼,不乐意说这个了。
夏姐儿却忽然抱住鱼姐儿笑:“大姐,米比去年多了两倍是不是?”
此话一出,夏姐儿顿时收获全家震惊的眼神儿,连水姐儿都没吃莲子羹了,呆呆地看着她喜道:“夏姐儿竟会算数了。”
张阿公素来怀疑这个孙女儿是生傻了,属于天蓬元帅错投女儿胎,一想起这事儿就愁,以后可怎么说婆家,还不得当老姑娘吃家里一辈子?
听她一说激动得险些掉凳儿,拉住夏姐儿问:“你怎会算了?”
夏姐儿一挺小胸脯指着深藏功与名的鱼姐儿道:“大姐教的呗。”
张知鱼环视一圈儿眼露崇拜的家人谦虚地表示,他们老张家有这样的爷奶爹娘还能出什么坏种子不成?
这通马屁拍得在场所有人都身心舒畅,还每人出了道数学题考夏姐儿。
什么三文钱的米和五文钱的豆加起来是多少钱,张知夏小盆友表示这都太简单了,眼也不眨地回了后,清清嗓道:“我也有一个要考你们。”
张阿公摸摸她的肥脸蛋儿笑:这孩子,说她胖还喘上了。但他老人家见人吃过多少亏,从不肯轻易给人绊跟头的机会,他可是水乡人儿,多少大船翻在阴沟里的故事都听过。只浅浅一笑便指着儿子道:“你想考阿公,先考过阿公的学生。”
张大郎也笑,小样儿还能把你爹考住喽。
夏姐儿嘿嘿一笑道:“爹,我要说了,你准备好了吗?”
张大郎嗯嗯点头。
夏姐儿装模作样地沉思一番,道:“不知道多少鸡兔在一个笼子里,只知有35个头,94只脚。问:里头装的什么鸟儿?”
张大郎愣了,张知鱼爆笑出声。
夏姐儿一看大姐这样子也迷糊了。
张知鱼喘匀了气才跟爹道:“别听她胡说,问的是里头鸡兔各有几只。”
这是她布置出来的课后习题,夏姐儿在算数上还有些悟性,上回见她在巷子里跟牛哥儿买糖找钱,自个儿的手指不够,还借别人的,来来回回算了多少遍都不对,顿时教育病发作,回头就给她开了小课,而且她一直按现代的法子教夏姐儿。
夏姐儿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算,但只要她肯算就可以算得很好,有时候把竹枝巷子唯一的读书种子顾慈都能比下去。
惹得顾慈最近很怀疑自己的智商,在家狂打算盘。
夏姐儿听大姐一说,哦哦哦道:“对!大姐说得对!爹来说说看你的想法儿。”
张大郎认输,这跟看字猜鸟儿也没什么区别。
保住清名的张阿公拍拍屁股就要溜。
夏姐儿赢了一回心头高兴,早忘了考阿公的这桩事,就怕大姐逮住她学算学,看着米就学着阿公的口吻道:“这个米,好贵哟。”
李氏笑:“不须你操心这个,只跟着你大姐多学点儿,我就烧高香了,再怎么也饿不着咱们。”
要问为什么,李氏也说不上来,她长这么大虽也见过几次高价粮,但也从来没到饿死人的地步。
就说小时候沈老娘常给她讲金陵大水,整个江南都人心惶惶,但官家后来找了人挨个到乡里讲,若非金陵雨如天漏,原也有得救,就这死的人也比别的地方少。
这才多少年工夫,已经旧骨深埋,高楼再起,俨然一副繁华景色。
但鲁地没有这么深厚的根基,又接连受创,逃出来的流民都不愿意再留在寸草不生的老家,忙不迭地往江南跑。
谁都知道江南足而天下无饥馑。
但他们没想到今年的江南天气这样炎热,又累又饿,还不等开仓赈粮,许多人体弱的老人小孩儿被高温一照,便悄没声儿的死了。
叶知县没在,官府不敢开城门,只让大户开了家仓在外头施粥,又出人手搭了些避暑的草棚,每天都得派人出去收尸,拖到僻静处焚烧掩埋。
鱼姐儿听张大郎在家一说,便皱眉跟阿公道:“再这样下去,非出瘟疫不可。”
张大郎也叹:“叶知县下乡劝收还没回转来,等他回来这些人日子又好过一截。”
无他,实乃叶知县过于有钱,有钱到大家都认为他是在贴钱当官。
叶知县家里便是江南有名号的大粮商,族中好容易出了个做官儿的子弟,族老早早就将这房人分了出去,只留了叶知县同胞的弟弟在老家经营庶务。
等着叶知县外任,族长还拉着叶知县嘀咕:“在外头别想太多,也就是开回祠堂的事儿,家头都想着你。”
河南道的事还没传到南水县,金陵已经将消息递到他案头,叶老爷做为族中庶出还能将生意做得这般大,也是个有能力的主儿,经常自己下地亲自耕种,佃农地里的出息都必须得比他种的强才能租他的地。
老爷子活到一把岁数俨然一副老农相,足足写了六七张纸让他把底下的粮食收了。叶知县顿时精神一振,在南水县不怕有事儿,就怕没事干,叶家并不打算让他当一辈子小县令。
叶知县还当得苦劝老农,谁知他带着人去的时候,乡间大部分人都在晒新米了。
论对天时的敏锐,再没有一个比得上种田的人。
叶知县走得几个乡,劝服了几个钉子户,如今到的是最后一个乡,在南水县最深处,看完这一个他就回县城了。
这次出来,叶知县只带了师爷一个人,走到半途见着地上晒的稻子,便蹲在地上碾开一粒就跟师爷叹气:“都说农人笨,书上到处都是不会看天,专等着官儿来劝说的愚农,来了才知道,愚的是信书的看客。”
廖师爷见叶知县被晒得满脸的汗,还蹲在地上看不知谁晒在这儿的稻子,扭头就想寻主人家要点水。
结果脖子伸快断了,才见着一个黑瘦汉子躺在稻米堆里,要不是胸膛还有些起伏,他都得以为有人挺尸了。
主从二人正要开口,忽见田间深处转出个身骑大猪的少年,把手一掷,一根野树枝精准地插在黑瘦汉子身边。
叶知县看着那少说二百斤的黑肥猪,吓得拉住师爷便藏在草里,只当遇见了猪妖国人,两人藏妥当了还偷偷拿眼去瞧。
那少年面色微黑,一看就跟身下那头出自同宗,只身形还未足量,看着九十岁的样儿,哼哼唧唧地走到黑瘦汉子身边便骂:“狗儿的张有金,一下没把你看住就开始躲懒,正好小宝想换个窝儿,你把你的卧室让了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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