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素净的脸很平静,她只用那双仿佛会说话的表情看着沈祈星。

    这样的表情和先前惊慌失措的样子判若两人。

    沈祈星都怀疑她是不是有双重人格,还是演技太好,将康诺栩和他们都骗过去了:“要不你打手语?我能看懂一点。”

    “你的目的是什么?”

    哑女叹了口气,伸出干细的四根手指。

    四?

    呼迩的包围圈逐渐在缩小,而左轻鸿燕珂等人也逼得向康诺栩靠近。

    照此下去,不消两三个时辰,大平便会落败。

    “我真撑不住了,星星跑哪去了,太过分了,不够仗义啊!”左轻鸿感觉自己喘的气快比出的气还多了,握剑的手虎口都震裂了,要他一个娇弱的法修来拼近战,这不是刁难他吗?!

    燕珂一个飞挑,替他挡掉了好几只箭竽:“她自有她的道理,我们再等会儿。”

    身边又有一个倒下,燕珂分神一看:“赵忠大哥……”

    “别管我!”赵忠大吼一声,他的腹部被刺穿,泊泊的血液在脚下汇成了一滩,他奋力爬过去,死死抱住了几个呼迩人的脚。

    大地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它本应青翠、充满生机。

    此刻却只有硝烟,成为无数人的埋骨之地。

    “你的意思是,这是第四次启阵了?”沈祈星不免有些吃惊,要是没人能破阵的话,那岂不是要循环到天荒地老。

    哑女点了点头,可看她的神情并无半分高兴。

    眼下显而易见,阵与哑女、康诺栩紧密相连,要想破阵,就得知道阵的形成和循环是为了什么。

    沈祈星隐隐有些明白了,她蹲下身,和哑女平视:“你不想他死,是吗?”

    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哑女眼中掉落,她无法发出声音,从生下来就是个哑巴,因此连悲哀都是无声的。

    “可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你这是骗你自己。”

    场上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康诺栩身上也伤痕累累,他不是不痛,而是不愿意倒下,甚至不敢倒下。

    若战败,身后的那座城会发生什么——

    又是一剑袭来,他的右手已经伤得抬不起了,那便换成左手。

    陪伴他许多年的踏雪骑也倒在地上,温度渐凉,那便孤身上阵。

    浑身都已麻木,大大小小的伤口让康诺栩此刻看起来如同血人一般。

    有刀划过他的胸膛,那一刻,康诺栩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倒在地,敌人骑马经过扬起的尘土飘到脸上,入眼是多么澈蓝澄净的天空,不沾半点丑陋与罪恶。

    碧彤,你也在看着这片天吗?

    眼睛就快要闭上,神志也要溃散,此时忽然有人将一粒药丸喂进他嘴里,而他也被一个充满格桑花香的怀抱拥起,冰凉的液体滴在他脸颊。

    康诺栩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沈祈星取下了头盔,露出清丽的面容,语气敬重:“将军。”

    “你果然……不是。”康诺栩很是虚弱,语气却很笃定。

    “看出来了,将军好眼力。”

    “想起来了。”

    康诺栩看着抱着自己的这个小丫头,她身上也沾满了他的血:“不哭了,不用为我难过。”

    见他神色淡淡,沈祈星问:“那将军可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她在赌。

    康诺栩点头,语气似带上了些疲惫:“每次在这个时候,才会明白。”

    果然,阵眼不止是哑女,康诺栩也是。

    “因为你们,不少人被卷入在里面来无法苏醒,将军,梦终归是梦,总是要醒的。”

    “这并非我本意。”哑女听见沈祈星这样说,有些急了,康诺栩按住她,开口解释道:“我一醒来,便是当年的场景重现,哑女也不知情。若是牵连到了无辜百姓,当真是罪过了。”

    “我每次死时,上一次轮回的记忆就会回来。可我无法控制,也无法阻止它的发生。”

    哑女亦点头,表明她与康诺栩情况一致。

    如此看来,阵的形成果真诡异,连阵眼自身都搞不清楚状况。

    沈祈星喂的那颗丹药本就是勉强为他提几口气,撑过一段时间,并不能救命。

    康诺栩呼吸渐浅,他的伤势实在是太重了。

    “将军放心,用不了几年,峡关就会被收复,而呼迩也被打退,边境恢复了安宁呢。”沈祈星安慰他,也希望这位少年将军能慰些许。

    “真的?”

    “好,好啊……吾所愿莫过于此。”

    他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战胜的呼迩军队自然没有停留,一路冲进峡关。

    而跟随而来的哑女,每一回都将康诺栩的尸体带回去埋葬。

    这一次也不例外。

    等燕珂他们过来时,便看见弱小的哑女将康诺栩放在木筏上,半背半拖地走着。

    她拒绝了洪牧和唐栗楠他们帮助,一步一步地上了山坡。

    这里开着她最喜欢的格桑花,所以要将康诺栩葬在这里,时常有花香鸟鸣,离世俗纷扰远远的。

    哑女撒上最后一抹黄土,她转身看着沈祈星,嘴啊了啊。

    沈祈星读懂了,她在说谢谢。

    哑女坐在坟茔旁,脸贴着泥,咳了一大口血。

    而脸上却是笑意。

    阵破。

    沈祈星最先醒来,睡得太久,导致她嗓子像塞了许多毛絮,又干又痒。

    忙斟了一大杯茶喝下,只是茶水放的时间久了,味道有些一言难尽。

    众人陆续醒来,唐栗楠一睁眼便吟了句诗:“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苦苦苦,我也苦!”左轻鸿从他身边跳起来,急匆匆地拿起茶壶往嘴里灌。

    那股酸爽的味道直冲天灵盖,他又噗地一下将水全吐出来,正好吐到了推门而入的沈祈星脸上。

    沈祈星刚漱好口,将那馊味压了下去,不禁大怒,哪里能忍,一掌将他拍回床上,砸在刚刚苏醒的洪牧身上,痛得洪牧眼冒金星,大叫:“有流星!!!”

    房里乱成一团,动静不小。

    楼下的小二闻声而来,看见这混乱的场面连忙道:“几位道长,你们睡了这么久了,想必饿了吧!我们掌柜的已经备好一桌上好的菜式等着了,请吧。”

    燕珂肚子恰时咕了一声,余韵悠长。

    正吃着,当地的县老爷便领着好几人进来了,可怜他发须皆白,上来便颤颤巍巍地给他们行了个大礼。

    唐栗楠赶紧将他扶起:“不必多礼,入阵的百姓可都醒了吗?”

    “醒了醒了,这不,一同来感谢各位恩人了!”

    “老赵,还记得我们吗?”沈祈星看见那个裤腰带上别着把杀猪刀的身影,一下乐了。

    赵忠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虽然在那个梦里只隐隐约约记得一点片段,但这两个姑娘还是有些印象的,“别取笑俺啦,当时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兵呢,真吓人。还是老老实实杀俺的猪比较好!”

    大家一齐笑了起来,赵忠又掏出个油纸包摆在饭桌上,“这是媳妇在家里卤的蹄子,炖的软烂入味,你们别嫌弃。”

    燕珂听他们讲了许久的话,早就饿得不行了,笑眯眯地拿起一个就啃:“不嫌弃!”

    “你瞧瞧你,弄得一手的油。”左轻鸿嘴上嫌弃,却还是弄了块湿布给她擦手。

    一连睡了好几日,又是在阵里过的颠倒日月的生活,对人的精气还是有一定损害的,洪牧想了想,叮嘱赵忠他们:“你们这几日先不急着干活,好生修养。抓几副安神的药喝了,才能慢慢恢复过来。”

    一旁的掌柜又给他们添上了新酒,“这一顿就算请各位的了,要不是你们,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遭殃呢!”

    沈祈星哪里能真让人家请客,嘴上应承得好好的,出去时悄悄丢了锭银子在柜台上。

    御剑回昆山,她往下面看了一眼,那正开着一大片灿烂的扶桑,迎风摇曳。

    “唐师兄,碧彤公主后来如何了?”

    “哀帝虽昏庸无能,到底也没真把女儿送去和亲。不过倒未见到公主婚嫁的记载,许是终身未嫁。”

    沈祈星点点头,心中感慨万千。

    这阵成,是哑女对康诺栩的执念,也是康诺栩对峡关百姓,乃至碧彤的执念。

    得知如今的滁州,曾经的峡关一切都好,康诺栩的执念自然就解了,哑女同样。

    只要康诺栩高兴,她也高兴。

    这美丽的土地之下,埋着多少无名者。上位者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心思,付出的便是成千上万的生命的代价。

    他们也是无数平凡家庭里的一员,是垂垂老矣的父母倚在村头的期盼,是在油灯下缝纳衣衫的妻子思念,是牙牙学语的孩童嘴里的那一句爹爹。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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