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八姑说的,并不是所有的无心之过都值得原谅的。
阿鱼一旦知道了真相,阿鱼一旦知道了真相……
苏羡予苦笑,完全不敢想华平乐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政和帝将他从母亲身边抢走,却又不让他这个私生子认祖归宗,反而将他送到了霍家,那时候他才十岁。
十岁的他一到霍家就赢得了霍夫人的喜爱,赢得了阿玠的友谊,赢得了周围所有人对他的交口称赞。
他们夸他聪明、漂亮,像个小仙童。
他也一直都认为自己是聪明的,所以小小年纪的他和母亲学起毒术来,又快又好。
到霍家后跟着夫子学琴棋书画,更是一点就通,一学就会。
阿玠常常夸他,“阿采,你绝对是继我之后,大萧绝无仅有的天才,说你天资聪颖都是辱没你了!”
他的确是聪明的,他一直都知道。
只是那时候的他和阿玠都不知道,这世间,大多数时候,仅仅是聪明,远远不够。
年少的他沉迷于书画之间,一心要继阿玠之后中状元,一心要出人头地,风风光光地迎娶阿鱼。
阿鱼决定嫁给萧明时,也不嫁给他,是生活给他的迎头一棒,是他在被从母亲身边抢走后最重的一棒。
他痛苦、迷茫、不知所措,沉浸自怜自艾中无法自拔。
根本没发觉他所谓的父亲正借着他,借着萧明时谋划着杀阿鱼,杀阿玠,灭霍家!
年少的他根本不知道这世间竟有那般险恶的人心,更不知道他所谓的父亲慈和儒雅的外衣下藏着的竟是那般的狠毒和不择手段。
而他,年少无知的他,不知道惊天的阴谋正借着自己在身边生根发芽,悄悄伸向自己最好的朋友和最爱的人。
在那种危机四伏的时候,他那颗被世人赞誉为绝顶聪明的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阿鱼不要他,他要怎么才能叫阿鱼回心转意。
可惜,阿鱼一直避着他,他根本找不到见她的机会。
可惜,他虽才名在外,遇见阿鱼却总是笨嘴拙舌,连句完整的话都难说出来!
阿鱼大婚前一晚,萧明时趁夜而来,央求他带他去见阿鱼一面。
他虽知道不妥,却还是因为私心带他去了。
他也想见她一面,不是萧明时,他根本没有单独见她的机会!
他也知道就算他随着萧明时去了,见到她了,也未必有机会与她说话。
可他还是想见她,想得一颗心根本不受控制。
他想见她,迫切又渴切地想见她!
如果不趁着那个机会见她一面,再见时,他就要俯首称臣,叫她一声娘娘了。
他不知道会有那样惨烈的后果!
他不知道!
他眼睁睁地看着阿鱼在自己面前被一刀断头,那锥心之痛,之悔刺激得他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他已被管三管四牢牢控制住。
阿玠来看他,管三管四对阿玠说,他病了,怕过了病气,连房门都没让阿玠进。
阿玠误以为他是因为阿鱼大婚伤心,不想面对,甚至不想见他这个阿鱼的兄长。
连试图进门都不曾,站在房门外柔声对他道,“阿采,你好好养病,待你好了,我就带你游山玩水去!
你啊,就是性子太闷了,才闷出病来了!”
游山玩水,那是他与阿玠的默契,阿玠说的其实是去寻他的心上人。
阿玠那个挂在嘴边的心上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他胡诌出来的。
在阿鱼大婚前不久,阿玠却突然兴冲冲对他说,他已经寻到心上人的踪迹了,她还带着个襁褓中的娃娃,肯定是他儿子。
待阿鱼大婚忙完,他就亲自去找,要他陪他一起去,顺便游山玩水。
那段日子阿玠挂在嘴边的话,在那种时候再次从阿玠口中吐出,却如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开!
阿鱼死了,阿玠怎么还会有心思语气轻松地安慰他,说什么去游山玩水,中间肯定还有更大的阴谋!
他竭力想要示警,却一动都动不了,连嘴都张不开,只能无助又痛悔地听着阿玠的脚步声远去。
那一刻,他清楚知道,随着阿玠的脚步声,一起远去的还有他心爱的少女,他视为兄弟的至交和他喜乐无忧的少年时光。
待管三管四放开他,大错已经铸成,阿鱼死了,阿玠也死了,霍家、连家三族俱灭。
那是他的赖以活着,为之全力奔赴的全世界,却在短短几天内土崩瓦解,全面崩塌!
他心胆俱裂,他心如死灰,满心想的都是陪着阿玠和阿鱼一起死!
他不知道除了死,还有什么能做的。
他错了,错得彻底,错得无法弥补,无可饶恕!
他只有去死!
无心之过也是过,年少无知就是错!
他为自己的年少无知,为自己的轻信,为自己的不加提防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除了死,他还能做什么?
管三管四牢牢盯着他,生怕他做出傻事来,其实都是多余。
他心神重创下,夜夜咳血,日日昏睡,什么太医名医来了都不见一点起色。
就算他找不到机会自绝,也是活不长久的。
他那个皇帝生父急了,请来了洛太傅,他唯一承认的师父。
师父在重重监视下,只寻到空隙和他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福哥儿还活着”,一句是“师父老了,能为阿玠、阿鱼报仇的,只有你了”。
他木然摇头,眼泪却涌了出来,他只想去地下见阿玠和阿鱼,向他们赔罪。
他不想报仇,他只想去找他们——
然而,他终究是活了下来。
师父掐准他日渐好转的时机为他找来了一个与阿鱼有五分相似的女子,以降低政和帝对他的猜忌。
三个月后,他病愈,发梢鬓间却染上了丝丝雪白。
政和帝满意于他与那肖似阿鱼的女子的亲近,为安抚他,赏了他高位,令他去巡抚福广。
离开京城之前,师父偷偷来见他,对他说,“阿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福哥儿又还年幼。
你此去切记做好差事,让皇上看到你的能耐,越发倚重重用你。
站得越高,行事才会越方便,京城之中有我,我一定会保住福哥儿安然长大。
你且切记忍耐,一切等福哥儿成年再说!”
忍耐——
忍字头上一把刀,他忍得彻夜难眠,忍得坐立难安。
然而,他却不得不忍,福哥儿尚未长成,他怀中小小的阿鲤更是!
他要为阿玠和阿鱼报仇,可他也知道,如果阿玠和阿鱼地下有知,会更希望他能护着福哥儿和阿鲤平安长大。
他一天天地数着日子,数着福哥儿和阿鲤长成的那一天。
到了那一天,就是他手刃仇人,去地下向他们赔罪的时候!
他一点一点地积蓄力量,一点一点地向上爬,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下有条不紊地往前推动。
他只没有想到阿鱼竟然会回来。
阿鱼回来了,果然如他所想,视他为死敌,他却根本不敢解释,也,无从解释。
当年的变故后,他借助师父之力,一点一点地挖出了当年的真相。
才知道那个惊天阴谋,早在政和帝决议从母亲身边抢回他的那一天就开始了。
他被网在其中,却毫无所觉,甚至亲自将史景迁师徒,将管三管四带进了霍家,亲自将萧明时带进了阿鱼的院子。
他根本无从解释!
师父曾无数次劝他道,“羡予,皇上心思深沉隐忍,手段阴狠毒辣。
别说你一个小娃娃,就是我,就是霍大人和我们手下的无数幕僚谋士都没能察觉皇上的阴谋,你不要总是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那天晚上,就算没有你,王妙儿就在阿鱼的院子里,有的是法子将葛雷带进去。
皇上却特意安排萧明时去求你,就是故意安排你也成为他阴谋的一部分,避免与你父子成仇,
阿采,霍氏、连氏的惨剧,不能怪你”。
他垂头听着,不能怪他?
不,怪他!
无论有多少理由和借口,萧明时和葛雷就是他带进了阿鱼的院子!
这世间的罪孽难道都能因为“不知者无罪”消弭于无形么?
罪责本就是他的,他无从推卸,也不想推卸。
死者已已,他苟活于世,要照顾好活下来的福哥儿和阿鲤,还要报仇,为阿玠和阿鱼报仇!
阿鱼回来后,他惊喜、狂喜下将所有报仇的步子都提前了,包括阿鲤考春闱的时间。
就是奢望着能在阿鱼查明真相前,将所有的仇人一个一个解决掉。
也许那样,阿鱼就算查出了真相,也能看在他已全力弥补,并手刃仇人的份上,看在他当年年幼无知,为人欺骗的份上,不那么恨他。
奢望着能弥补她上一世与他的有缘无分。
然而,奢望终究是奢望,他虽然加快了速度,却终究没能快过她。
他早就该知道的,福哥儿那般本事,她又聪慧果决,赶在他之前本就在意料之中……
……
……
当年的真相终于慢慢浮现,愤怒、悲痛、惊惶……种种情绪塞满了华平乐的心,塞得她脑子里麻木又迟钝。
迟钝得在她见到那个她视为仇敌的人时,也没有什么过于激烈的情绪,只定定盯向他。
苏鲤下意识上前一步,又将脚步收了回去,看了看华平乐才小心开口问道,“叔父,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苏羡予敛目,掩去眼中的沉痛,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将藏在披风里的笼子递了出去,哑声开口,“生辰礼,迟了些,华二姑娘恕罪”。
琉璃笼子中是一条浑身雪白,顶冠通红的小蛇,与他送给华平乐的小白一模一样,只小白已经稍稍长大了些。
霍延之,“……你以前说要送我一条血观音的”。
为什么现在又送给酒酒了?
苏羡予惨淡一笑,“我以为华二姑娘会喜欢血观音,不想却猜错了。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我从来都猜不准她会喜欢什么”。
世人无不夸赞他聪敏颖悟,善体人心,她是他唯一心爱的姑娘,他又怎么会猜错她的喜好?
错的不是他挖空心思寻来的各种礼物,错的从来都只是送的人罢了。
“不过,有一点,我总是不会猜错的,王爷喜欢的东西,若是送给华二姑娘做生辰礼,华二姑娘定然会喜欢”。
十八年前是这样,十八年后,他的阿鱼成了华府二姑娘,依然是这样。
苏鲤双眼微红,叔父——
华平乐目光沉沉,忽地一把从他手中抢过琉璃笼子,冷声道,“好了,生辰礼我收了,你可以走了!”
苏羡予怔怔看了看自己空了手,缓缓收回,俯身作揖,“王爷、姑娘,告辞”。
苏鲤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叔父!你说清楚,你跟王爷和姑姑说清楚啊!
你没有害姑姑和父亲,更没有害霍家!你也是受人蒙骗!
这些年你也一直在努力想要报仇!
你没有对不起姑姑和王爷!你说啊!”
苏羡予惨然一笑,“你们不是已经从史景迁口中问出来了么?
为何又要问一遍?为何,又非要我再说一遍?我说了,又如何?”
“叔父——”
苏羡予打断他,“阿鲤,夜里凉,快随王爷和华二姑娘进去,莫要着凉了”。
苏鲤急得眼都红了,哀哀叫了声叔父。
苏羡予怜惜摸了摸他发红的眼角,“阿鲤,霍家已亡,你是霍家最后一丝血脉,莫要这般小儿女情态。
还有,记得明日早些回去上差”。
“叔父——”
苏鲤哽咽了一声,又死死控制住。
苏羡予坚决推开他的手,又朝华平乐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一个仆从鬼魅般冒了出来,手中的防风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为他照亮脚边的路。
两人一灯和那一点点的光亮就这样慢慢前行,最终消失在半山山庄前的山木间。
华平乐收回目光,将琉璃笼子塞进苏鲤手中,戴上披风的帽子,突然整个儿偎进霍延之怀里,喃喃道,“福哥儿,我想看落花峰的日出,你抱我去”。
霍延之低头看了她一样,打横抱起她,紧了紧双臂,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苏鲤怔怔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又看看手中的笼子,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来,霍家已亡,霍家已亡啊!
……
……
第二天天刚亮,苏鲤就下了山赶回京城。
他有官衔在身,能请一天休已是不易,自然不可能一直和一群无所事事的纨绔厮混。
众纨绔昨天玩得疯了,大多到第二天中午才醒,又闹着在半山山庄玩了好几天,直到家中遣人来催,才依依不舍地回了京城。
这时候日子已经进了腊月,年关将近。
年关年关,对于霍延之这样坐拥落华山,占福广富饶之地的大萧亲王自然算不上是一关。
对于总是为银钱烦恼的绝大多数人却都是。
快过年了,没钱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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