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平乐轻嗤,招手示意金毛毛靠近,摸了摸它的头,“既然苏尚书回来了,我们先走了,帮我和阿鲤说一声”。
苏羡予下意识抬脚挡住她的去路,华平乐挑眉,“怎的?时间太短,不够苏尚书下毒?要我再留一会?”
苏羡予心头绞痛,喉咙间又泛起腥甜,他硬生生咽了下去,再次俯身长揖,“之前苏某对姑娘多有误会,乃至冒犯了姑娘,对不住”。
华平乐没想到他竟这般认真又严肃地说什么对不住,嘴角讥笑的弧度就有些维持不住,哼了一声。
“为表赔罪之诚,苏某可以告诉姑娘两个消息”。
他说着又连声咳了起来,华平乐撇嘴,“我不稀罕”。
苏羡予勉强压着喉咙间翻滚的腥甜,微微一笑,“姑娘不稀罕,苏某也是要说的。
一是,今天太子妃特意拦住了宋学庄的去路,请他给华大姑奶奶传个信,让华大姑奶奶得空进宫陪她说说话。
昌平侯府之事,我之前亦得了些消息,大约可以推断出,马家状告宋姑娘已有婚约之事,就算不是与太子妃有关,她也定是想借机做些文章。
以太子妃的秉性来看,前者更有可能”。
华平乐蹙眉,“说不通啊,太子妃与昌平侯府、长姐向来没有恩怨,更不会轻易得罪祖母才是”。
苏羡予见她竟是轻易就信了自己,天生清冷的音色也似乎软了三分,“现在说不通不代表日后说不通。
单看她以后如何行事,她到底想做什么,自然也就慢慢知晓了,你记得提醒你长姐小心她就是”。
华平乐下意识点头,又警惕看向他,“你没骗我吧?”
这时候才想到他会骗她?
苏羡予嘴角弧度加深,“自是没有,你回去问问宋学庄就知道了”。
华平乐打量了他一眼,颇有些无赖问道,“那还有一个消息呢?”
就算苏羡予是骗她,只要他肯说话,不论是真是假,总会留下痕迹,她就能得知更多的消息。
苏羡予没有计较的前后不一,直接开口道,“当初,左天师请命去落华山,得的卦象是客星侵帝座,应在福广王身上”。
华平乐就露出又惊又怒的神色来,“他真是那样说的?”
苏羡予神色平和,“姑娘不必着急,就算没有左天师那一卦,皇上也时时刻刻想着福广王死,他能好端端活到现在,以后更不会死”。
华平乐呆住,愣愣看向苏羡予,他,他就这样大刺刺地跟自己说什么政和帝想福哥儿死,这,这——
苏羡予却好像根本没发觉她的惊怔,继续道,“我猜皇上还是会从福广王与姑娘的亲事上入手。
姑娘最近万勿小心,近卫丫鬟不可离身,一饮一食更是要小心谨慎。
至于,福广王儿戏般说什么婚期就定在九月,更是万万不可。
福广王孑然一身,姑娘却不是,万万不可拿自己和家人的安康去赌”。
华平乐愣愣点头,也不知道是被他吓住了,还是真的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苏羡予从来没见过她这般傻呆呆、愣怔怔的模样,下意识抬手,想要碰碰她,却又换了个方向落在了自己心口。
华平乐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到了他心口处,下意识问道,“你怎么了?”
苏羡予定定看了她一眼,不再死死压抑,偏头哇地呕出一大口暗色的血来。
华平乐大惊,忙去扶他,“来人!快来人!阿鲤!阿鲤!”
苏羡予感觉到她纤长有力的双手落到了自己臂弯处,她温暖的体温整个儿地包裹住了他,忽然就觉得多年的孤寂冷清找到了终点。
原来,阿鱼真的和他想象的一般,暖暖的,软软的。
原来,阿鱼真的活过来了……
他闭了闭眼,自十六年前一致淤塞在心口的悲伤、思念、郁气化作晶莹的泪珠滑落眼角,又迅速没入斑白的鬓发间。
“叔父!”
苏鲤快步跑到了、跟前,手里还兀自拿着棋盘和棋子。
今天华平乐来福广王府,告辞出来时,苏鲤正巧见了,邀她来苏府逛园子,华平乐就带着金毛毛来了。
两人逛了会园子,苏鲤怕她无聊,提议下棋,自己去拿棋,让华平乐在园子里等。
他拿了棋回来后,看见苏羡予在和华平乐说话,不忍打扰,就站在远处等着。
不想苏羡予好端端说着话,突然就吐血了!
他又惊又急,片刻的功夫就跑到了跟前,与华平乐一左一右扶着苏羡予,扬声喊道,“快,叫何太医!”
又对华平乐道,“华姑娘,你帮我一起扶着叔父去外书房”。
华平乐扫了他一眼,苏鲤还没明白她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就见华平乐抓着苏羡予的腰带,将他提在手里,脚下生风地朝着外书房去了。
苏鲤,“……”
所以,姑姑刚刚是在嫌他不够男人?
华平乐熟门熟路地将苏羡予提去了外书房,在里间的软榻上安顿好,太医就赶了过来。
自上次苏羡予在金銮殿吐血,政和帝就谴了个太医候在苏府。
“苏大人,上次下官就说过,您多年积疾,气血不继。
最是忌讳大悲大喜,更忌气郁于心,如果您不能放开心怀,吃再多的药都是枉然”。
苏羡予被华平乐一路提到了外书房,想挣扎又怕更难看不说,还争不过她,只得安静由着她提着。
只四肢朝下的滋味着实不太好受,他这时候还有些气息不匀,勉强说了一句,“劳太医挂心了”。
这是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了。
太医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我开个方子,苏小状元,你过来,我与你仔细说”。
“华姑娘,你在这里照看一下叔父,我去去就来”。
苏鲤说着起身跟上何太医,华平乐瞪眼,“你又不是缺胳膊断腿,要照看什么?”
苏羡予好脾气笑了笑,“劳烦姑娘了”。
华平乐哼,“笑也没用!不是看在阿鲤的面子上,我才不管你死活!
一个大男人吐口血还娇滴滴地哭,要是安哥儿,我一定给他一巴掌,叫他再多吐几口!”
苏羡予,“……”
华平乐继续哼,“你瞪什么瞪?我说的不是实话?”
苏羡予默了默,依旧好脾气地笑了笑,“苏某并未瞪姑娘,只是觉得姑娘与福广王待久了,颇,神似福广王”。
华平乐,“……”
这时苏鲤正好走了进来,颇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二人,显然刚刚的话,他全部听到了。
华平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大声告状,“阿鲤,我好心帮你照顾你叔父,他还骂我愣!”
苏羡予就掩唇咳了咳,“更像福广王了”。
华平乐,“……”
你狠!
华平乐气得甩袖就走,金毛毛高兴叫着跟了上去。
苏鲤看看苏羡予,苏羡予开口,“你去送送华二姑娘”。
苏鲤朝他一揖,追上华平乐。
他一路将华平乐送到了门外,才又回来了,亲端着刚煎好的药送到苏羡予手边,蹙眉,“叔父好端端气走华姑娘做什么?”
苏羡予接过药捧在手里,沉默。
苏鲤低头看着被角染上的点点血腥,“我猜是叔父知道自己又忍不住要咳嗽了。
咳嗽么,如果一直咳个不停,还要咳血,总是有些不好看的,所以,叔父气走了华姑娘”。
苏鲤说到这,深吐一口浊气,抬眼直直看向苏羡予,“那叔父为何不好生保重自己?叔父那时候常说总要活到我长大成人,那现在呢?
华姑娘比我尚小一些,叔父是只打算活到她成亲生子么?”
苏羡予怔怔盯着面前微微荡漾的药汁,只打算活到她成亲生子么?
不,他不甘心,他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她嫁人,却什么也做不了……
……
……
再说宋学庄刚带着昏迷不醒的昌平侯回了府,昌平侯夫人和宋学韫就扑了过来,大声嚎啕。
宋学庄被她们哭得心烦,厉声喝道,“哭什么哭?还不快去请大夫!”
昌平侯夫人忙抹了把眼泪,指挥着下人将昌平侯送回正院,又命人去叫大夫。
宋学韫却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告状,说华大姑奶奶怎的往她手里塞匕首,逼她去死,又是怎的不顾昌平侯夫人苦苦哀求,就是不肯回娘家求助。
宋学庄本就一肚子火,在皇宫苦苦压着,不敢发出来,这时候又被她拱了起来,本就阴沉的脸彻底沉了下去,厉声喝道,“那个毒妇呢?”
“毒妇?却不知道宋大人这声毒妇叫的是谁?”
宋学庄微一偏头,就看见华大姑奶奶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快步往这边而来。
昌平侯父子回府,她作为嫡长媳自然要来迎一迎。
宋学庄早就将她看做了昌平侯府削爵,见弃于政和帝的罪魁祸首,见她这时候竟还敢如此气焰嚣张,更是火冒三丈,几步上前扬手就要扇她耳光。
华大姑奶奶身后的丫鬟错身挡到华大姑奶奶面前,轻而易举握住他手腕,往后一搡。
她看似轻柔的动作,却让宋学庄连连后退,差点跌了个大跟头。
宋学庄恨得心头滴血,“贱婢!你敢跟本世子逞威风!”
华大姑奶奶冷笑,“世子?宋大人说话可要仔细斟酌着,否则又一个欺君之罪压下来,宋家可没有第二个侯位可以削!”
宋学庄语塞,憋得面庞紫涨,厉声喝道,“毒妇,你还兀自不知悔改!
不是你擅妒,又仗着娘家威势,不能容人,我宋家又岂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夫荣妻贵,我宋家没落了,你又能得什么好?长公主难道能护得了你一辈子?
就算她能护得了你一辈子,菱姐儿呢?菱姐儿可是姓宋!”
竟是和宋学韫、昌平侯夫人一模一样的论调!
许是听得多了,华大姑奶奶竟不觉得生气,只觉得悲哀,为自己悲哀!
她才二十四岁,不出意外,总也要活到六十左右,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岁月,她都要一直跟这么个蠢货绑在一起么?
甚至为着菱姐儿,还要处处帮衬他!
宋学庄越骂越生气,想打又不敢,上前扯着华大姑奶奶的袖子拖着她就走,恨声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你不就是要嫡长子么?求着男人往你的床上爬,还装什么清高!
我现在就赏你一个嫡长子,你放过我,放过我们宋家!”
他一边骂,一边光天化日,当着昌平侯夫人和宋学韫母女以及众丫鬟仆妇的面,就要扯华大姑奶奶的衣裳。
华大姑奶奶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不论宋学庄做出什么事来都不会再让她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此时却还是惊怒交加,铺天盖地的羞耻感如迎面压下来的高山压得她几乎窒息。
羞耻又耻辱!
不是因为他光天化日之下就撕扯自己的衣裳,而是为因为自己前一刻还想着与这样的畜生凑合一辈子的懦弱!
她是华氏子孙,就算不能像二妹妹那样上马提刀,也不该软弱到任凭一个畜生欺辱!
愤怒让她双腿虚软,几乎站立不住,耻辱却让她浑身充满了力量,她猛地抡圆了臂膀——
“啪——”
她用尽全力下的一巴掌甩得又响又重,宋学庄被她打得整个脸都偏了过去,嘴角溢出血来,拉扯她的脏手也不自觉放了开来。
那一巴掌似乎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打过之后,她便虚脱地软倒在丫鬟怀里,隐隐发麻的右手不自觉地蜷缩又伸展,面色雪也似地白,双眼却从所未有地亮。
酒酒说得对,不管有理没理,先打了,痛快了再说!
宋学庄被打懵了,捂着脸半天回不过神来。
宋学韫尖声叫了起来,“快来人啊!给我把这个毒妇抓起来!”
宋学庄被她一嗓子喊回了神,亦是厉声喝道,“给我绑起来!”
在场的下人只恨不得自己聋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没有半个人动弹。
华大姑奶奶当家已久,恩威并施,积威深重。
如今昌平侯府爵位被撸,眼看着要败落了,只有华大姑奶奶的娘家可以依靠,哪里有下人敢不长眼地去绑她?
宋学庄兄妹见一群卑贱的下人竟然连他们的命令都不听,更加气急败坏,自己又不敢再去拉扯华大姑奶奶,骂得更加刻薄难听。
华大姑奶奶深吐一口浊气,正要下令带着菱姐儿回华府,一个小厮匆匆赶至,喊道,“侯爷——老爷醒了,请大奶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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