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大姑奶奶命人搬了锦凳,坐在床边听她哭,偶尔安慰几声,却一直不肯松口。
昌平侯走前特意叮嘱了昌平侯夫人,说一定要她求得华大姑奶奶松口答应帮忙。
昌平侯夫人一直耐心性子软语哀求,不想华大姑奶奶竟是死不松口。
她向来不是能忍伏低的性子,气急下脱口骂道,“平时天天回娘家,恨不得住着不回来。
现在让你回娘家,你又不肯了!你是不是就巴望着我们家倒霉,你好改嫁?”
华大姑奶奶起身就走,“母亲累了就歇着,我明天再来看母亲”。
昌平侯夫人气了个仰倒,不顾自己只穿着中衣,爬起来追着她骂,“我跟你说,一损俱损,就算我们倒霉了,你也得不了好!
这次要是侯爷脱不了罪,我们绝不会签放妻书,拖也要拖死了你!”
华大姑奶奶好像根本没听见,步子迈得又快又稳。
昌平侯夫人追到了门口就追丢了,又想起自己还衣衫不整,忙回了床上继续躺着,又哼哼唧唧地骂了起来。
再说宁河长公主带着华平乐和华平安回府,还未进门就被昌平侯的长随拦住了去路,求她为昌平侯周旋。
宁河长公主沉声问道,“宋姑娘选秀一事到底实情如何?”
那长随得了昌平侯的吩咐,老实答道,“这事原是侯爷做错了,以为马家山高水远,姑娘若是没选中自是没有风波。
选中了,等马家得了消息,姑娘早已入宫,马家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天家争风。
只没想到马家竟是这么快就得了消息,还敢闹到了京兆尹府上”。
当初昌平侯将宋学韫许给马四爷本是无奈之举,没有选秀的事,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将女儿嫁入马家。
后来发生了宋学韫拿开水泼华大姑奶奶之事,他便顺势说定会将宋学韫嫁出京城去,好平息宁河长公主的怒气,倒是一举两得。
不想今年政和帝突然选秀,他想着政和帝也算不得太老,宋学韫又容色娇艳,说不得会有大造化。
自去年国子监风波后,政和帝虽没发落昌平侯府,却明显不再看重宋学庄。
华大姑奶奶又与宋学庄夫妻生隙,看那模样三年五载的也未必会原谅他,更别说为夫君的前程出力了。
三五年,宁河长公主定然是活不了的!
到时候就算华大姑奶奶有心,她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又岂能与宁河长公主相比?
庄哥儿的前程只怕就此要断了!
他便抱着搏一搏的想法瞒去了与马家订亲之事,将宋学韫送进了宫,只没想到马家竟这么快得了消息。
宁河长公主心下冷笑不已,昌平侯倒是打得好算盘!
只马家在京中经营多年,破船也有三两钉,又岂是好相与的?
她顾忌着华大姑奶奶尚是宋家妇,面上半分不露,只道,“你先回去,我立即遣人进宫打探消息”。
随从大急,“长公主!还请长公主看在世子夫人和姑娘的颜面上,进宫一趟为侯爷说项!”
宁河长公主便做出怫然不悦的模样来,“本宫做事还轮不到你一个下人指手画脚,走!”
丫鬟放下车帘,随从虽然着急,却也不敢硬拦,眼睁睁看着马车一径进了华府。
马车中,华平乐开口问道,“祖母,这事——”
宁河长公主长叹,“先等等看吧”。
政和帝却没给宁河长公主等的机会,圣令很快就下来了,昌平侯剥去侯位,宋学韫发回娘家。
他向来最是看重颜面,与臣子争妻,那是昏君才做的事!
昌平侯欺瞒宋学韫已经订亲之事,让他差点安上了强夺臣妻的罪名,他又岂能容忍?
就是宁河长公主进宫求情,也没有用,不牵连到宋学庄已是他看在宁河长公主的颜面上放昌平侯府一码了。
昌平侯当场就晕了过去,被人抬着出了御书房的门。
宋学庄亦是双眼通红,只顾忌着颜面没哭出来。
宋学韫选秀之前,昌平侯曾仔细跟他说过这件事。
他虽然害怕,却到底被昌平侯那声“大造化”打动了,不想竟是落了个削爵的下场!
可恨的是宁河长公主竟从头到尾都没现身,明明他刚得了消息就遣人去落华山送信的!
这么长时间,她爬也爬回京了!
肯定是华氏那贱人不肯尽心,根本没去求宁河长公主!
明明就是件小事,以宁河长公主的圣宠,这样一件小事难道还能抹不去?
当初的事,明明都是她善妒不许他纳妾在先,她那个粗鲁无知的妹妹无法无天地将事情捅出来在后,她没有一点悔过之心就算了,遇到他们侯府生死存亡的危机,她竟然也一点不放在心上!
他正恨恨想着,忽见抬着昌平侯的两个小太监停下脚步,避到路边,忙抬眼去看,却是太子妃的步辇远远而至,忙也避到一边,俯身行礼。
“原来是宋大人”。
宋学庄没想到王妙儿会停下与他搭话,忙俯身长揖,“下官见过娘娘”。
王妙儿的目光似笑非笑从他身上掠过,又落到晕着的昌平侯身上,用帕子沾了沾唇角,“烦请宋大人帮本宫带个口信,请华大姑奶奶得空就来寻本宫说说话儿,本宫许久都没见着她了”。
宋学庄把不准她的意思,恭敬应下,目送着王妙儿的步辇不紧不慢远去,方又继续往前走。
没走多远,就见苏羡予迎面而至,他怕苏羡予看出自己的狼狈,忙低下头去俯身见礼。
年初三,苏羡予带着苏鲤去华府拜年,他刻意结交,后面又寻了机会拜访过几次,与苏羡予也算是混了个面熟。
只苏羡予性子冷淡,对他虽客气,却远远称不上热络。
现在又正值昌平侯府落罪的时候,他本以为苏羡予顶多还个礼,不想苏羡予竟主动开口问道,“苏某似乎瞧见刚刚太子妃与你说话了?”
这却是没什么不能说的。
宋学庄虽奇怪苏羡予为什么会问这样的事,还是老实答道,“太子妃让我给贱内传个口信,让她得空进宫陪太子妃说说话”。
陪她说话?
苏羡予目光微暗,那个女人又想干什么?
左天师神神秘秘地在落华山折腾了一天,最后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紧接着昌平侯府就出事了,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他心念闪动,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孤冷的模样,“贵府的事,苏某听说了。
宋大人正是建功立业之时,侯位没了,总有再挣得的一天,还请放宽心神”。
他说着抱拳离开,留在原地的宋学庄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贯冷淡地近乎冷漠的苏尚书今天竟说出这番话来,是,是在暗示他,他以后会提拔他?
苏羡予一路进了御书房,政和帝兀自余怒未消,见了他颇有几分萧索道,“昌平侯府,朕向来照拂有加,他们竟还不知足,如此欺瞒于朕,陷朕于不义!”
苏羡予神色淡然,“皇上向施仁政,臣民自然胆大包天”。
政和帝默了默,试探问道,“卿觉得朕太过仁慈?”
“是,从下民议论东宫,乃至逼迫皇上遣送太子妃,绿林匪盗四起,到今天深受皇恩者亦敢见欺于天子,落华山异动就是上天示警”。
政和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神色晦涩,苏羡予好似全然不觉,微微欠身,淡然又坚决。
那份淡然与坚决,他时常能在先孝鼎帝身上见到,却也深知正是自己所欠缺的。
他被先帝那番“你不是做皇帝的料,老老实实跟着朕的步子走,老老实实重用洛长青才能坐得稳这江山”的论调吓住,总是瞻前顾后,总是心存疑惧……
半晌,政和帝颓然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苏羡予顿了顿,开口问道,“臣逾越,不知左天师所言落华山异动,具体为何异动?”
政和帝挑眉,“怎么?”
苏羡予毫不避让直视,“落华山在转赠华二姑娘前,是福广王私产”。
政和帝哈哈笑了起来,“酒酒刁蛮,爱卿还真喜欢上了不成?”
苏羡予神色依旧淡然,浅色的双瞳却幽深晦涩,“她是福广王的未婚妻,皇上取笑了”。
政和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越发愉悦了,哈哈笑着摆手让他退下。
苏羡予并未继续追问,低着头退出了御书房,在转身的一瞬,神色冷了下来,看来落华山异动真的与霍延之有关了。
而皇上,明显是又动了杀心,否则不会在自己故意说酒酒是福广王的未婚妻,明显是想夺人未婚妻时,露出那么高兴的模样来……
苏羡予步子迈得比平日微微快了些,他突然很想见见华平乐,很想。
虽然他知道他是见不到的,却还是不自觉加快了步子。
“苏尚书”。
苏羡予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几乎想不做理睬,但最终却还是立住脚步,看向从小路岔过来,明显是追着他来的洛兮瑶。
“苏尚书,我听说你咳血了,好了没有?”
洛兮瑶的声音慌张而担忧,苏羡予皱眉,“你现在是秀女,这般乱跑像什么样子?”
洛兮瑶在宫中消息滞塞,偶然听说他在金銮殿上咳血,想要打听具体情况却根本打听不到,这几天直担心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好不容易碰到他,才追了过来,不想好心担忧,却得了这句斥责,眼眶顿时便红了。
苏羡予眉头皱得更紧,“宫中不比外面,当谨言慎行”。
洛兮瑶见他放下话就要走,忙侧了侧身体挡住他的去路,咬唇道,“她是福广王的未婚妻,你不要执迷不悟!”
苏羡予面色一寒,“你是在以什么身份教训我?”
他对她虽然一直冷淡,但到底因为祖父的关系,还算客气照顾,这还是第一次这般冰冷,甚至有几分狠意地和她说话!
为的就是那个粗鄙不堪的华二姑娘!
洛兮瑶眼中汪着的眼泪顿时就掉了下来,“她到底有什么好?
她明明已经答应我,不会再纠缠你,现在却说话不算话,一个说话不算话的小人,你喜欢她什么?”
苏羡予没想到她竟还曾让华平乐答应她什么不再纠缠他,心口处郁气直往嗓子里涌,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她说话不算话?那你怎得不想想你自己又是什么模样?”
他浅色的双瞳紧紧盯着洛兮瑶,一字一顿,“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让我恶心的人!”
说完拂袖就走,仿佛洛兮瑶也变成了那个叫他恶心的人。
洛兮瑶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朱红色的殿宇后,泪水流了满脸,却浑然不觉,兀自痴痴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喜欢那个粗鄙不堪,又订了亲的华二姑娘呢……
……
………
苏羡予向来感情淡漠,这次却被洛兮瑶激得心浮气躁。
先有王妙儿,后有洛兮瑶,明明他从来都不曾正眼看过她们,为什么她们总是要这般纠缠于他?还要迁怒到阿鱼身上?
就为的这副臭皮囊?
“……兄长,苏世兄自然没什么不好,我就是不喜欢比我聪明还比我好看的男人怎么了……”
苏羡予几乎想仰天大笑,这副为他惹来无数仰慕的臭皮囊,却偏偏不得阿鱼的喜欢。
不,不,阿鱼不喜欢的不是他的长相,不是他的聪明,她只是不喜欢他而已,所以他生得好,聪明,反倒成了罪。
阿鱼——
苏羡予心神激荡下,竟是生生激出了幻觉,竟是瞧见华平乐正要笑不笑地望着自己。
他虽然知道自己是出现了幻觉,却还是快步朝她走去,就算是幻觉,他也想看看她,看看她——
他这一抬腿,就觉双腿似有千斤重,好不容易抬起来,又如踩在棉絮中般,猛地朝前跪去。
果然是幻觉啊!
他自嘲地想,可就算是在幻觉中,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靠近不了她,所以一抬脚就要摔跤。
“哟,尚书大人一见面就行这么大的礼,小女子可受不起!”
苏羡予苦笑,在幻觉中,她也不肯好好和他说话。
“啧,还不起来?尚书大人这是存心要小女子折寿?”
华平乐的声音渐渐靠近,也更加清晰。
苏羡予晃了晃头,华平乐依旧俏生生站在面前,素青色的窄袖劲装让她的美多了三分锋利的凉薄感。
是她,不是幻觉,她怎么到这来了?
难道他竟不知不觉进了华府?
他下意识用眼角余光去看周围,却又不是华府。
就在这时,他喉咙又痒了起来,止不住地连声咳嗽起来。
刺痛的喉咙让他完全清醒了过来,正想说话,恍然又想起自己的狼狈模样,慌张间不及拿帕子,抬袖擦了擦嘴角,勉力站了起来,俯身长揖,“华二姑娘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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