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猪意料是,正当它迈着步子哼哼唧唧地出了林子时,

    竟然有个不知死活的人类少年堵住了身前的路,

    阿发轻蔑地打量一下他那瘦弱的身躯,

    再低头看看自己壮硕而匀称的身材,修长而强健的四肢,

    自信一笑,

    笑声低沉而富有磁性。

    “今个儿不用吃番薯了。”

    它这么想着,

    抬头嘶吼一声,后蹄沉重地蹬击两下草地,身躯前倾

    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前撞去,獠牙直指猎物。

    赵彻脚尖一点,尽可能把控距离与这头发疯的瘟猪擦肩而过,手腕轻抖,匕首略微陷入如毡皮毛,出人意料的没有流出半分血迹,反而身子被带得倾倒,顺着冲势在地上拖出两三丈距离。

    这瘟猪皮端的是厚!

    赵彻又惊又怒,抓准野猪快要撞在树上停转的瞬间,撑起腰身如弓,双脚蹬树,凭借反冲劲力拔出匕首,翻身后跃在地上。

    先前五天,卯子午三个时辰,自然都要按照许炼那套意舍牵引术,花水磨工夫去吸取霞气日华,贯通经脉。除此之外,自称曾是武道大家的老许,每日于溪涧一侧,只教了点地、回掠、翻跃三种再大路货不过的基础身法。点三百、掠三百,加上翻身后跃二百,赵彻躲不过许炼随手抛出的鹅卵石子,数不清多少次跌入溪涧,爬起来再被石子撞入水流。

    倒退几步的赵彻背靠粗大松树,一手握匕前探,一手贴住树干,做好野猪冲锋之后闪身躲避逃出林外的准备。

    以如今的几斤气力,寻常劈砍且不说伤它筋骨,连划破皮毛都难,取胜从何谈起?

    难怪常听猎户谈起,山上最让人忌惮的并非吊睛大虫或是熊瞎子,而是眼下这生性好斗的獠牙野猪。

    那山猪哼哧着调转头颅,似乎颇通人性,感觉到对手异常灵活,并未急着再次冲出,而是缓缓踏步,从三丈外逐渐拉近两者身位。

    两丈距离,赵彻弓身,放弃了闪避念头,如此近距离,即使闪躲也未必能够全然躲过,只要被挂到一下,非死即伤,单论气力而论,成年野猪远胜二境武夫,何况这只还像是发了瘟。

    距离拉近到一丈,野猪狞亮瞳孔猛然收缩,发觉这猎物忽然蹲下身子,用嘴夹住匕首,一手摊开,另一手搭在泥泞地面。

    这个古怪架势只吓住了它一瞬,蹄子后蹬,獠牙直刺胸口。

    黑鬃野猪与赵彻的一丈距离之间,赵彻非但不闪,反倒欺身迎面而上,先前那只搭在地面、不知做什么的手臂一扬,漫天泥污糊在野猪硕大脸庞上,视野为之一黑。

    野猪身子一晃,獠牙稍微偏移原先轨迹,赵彻怎能不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索性身子后倾,借前冲惯性与雨后的泥泞助力,横身滑入野猪四蹄之间,紧咬的牙关此刻松开,右手接住那柄狭长匕首,气机直贯指尖,转为双手后合力刺出风啸一刀。

    纵是红奎腹蛇也有七寸,世间万事万物,没有毫无破绽的。

    黑鬃野猪下腹被刺出一个锐利伤口,鲜血直涌,滴答在赵彻脸颊上。

    他翻身滚出獠牙山猪下腹,不知这牲畜是否“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受此重伤,意识模糊,仍旧四蹄支撑着立在那棵松树底下,

    一番喘息声过后,才倚靠树干颓然倒下。

    远处斜压树枝上,中年男人饶有趣味地审视着这一幕,目光闪烁,从赵彻再

    瞥向倒下的野猪。汉子先是微皱眉头,随后舒展,

    突地失笑道:“这只猪精,有点儿意思啊。”

    赵彻脚步沉沉走向黑鬃野猪,不去看地上一滩殷红血迹,他那点儿浅薄气机在灵犀所至的一刺下早就消耗殆尽,但总得再补上一刀才能安心。

    赵彻挥刀的动作停顿在了半空,望向突然出现身旁的汉子,眼神里满是疑惑。

    “唉呀打打杀杀的有啥意思。汉子直视提刀少年的双眼,

    扬了扬下巴,指向那只野猪,脸色故作深沉:“我说你与它有缘,你信不?”

    沉默片刻,赵彻诚恳回答道:“

    我缘你二大爷的腿。”

    气喘如牛瘫坐在地上,他稍微放松了点,当即感觉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强打精神又要再骂两句,可能是想起了这人终归是自己的老叔,只是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番就算了。

    许炼象征性帮赵彻拍去身上尘土,嘀咕道:“你还真别不信,这野猪初通了些灵性,已经有隐约成精架势,再给它十年,只要不死在族群争斗和猎户手上,极有可能无意中吞霞气食月华,修出三分人相。随手杀了,未免可惜。”

    赵彻翻个白眼,随手用落叶擦拭匕首,道:“都快把我吃了,你还护着它?”嘴上这么说,赵彻实际上也就没了杀它的意思。

    精怪修炼,既躲天灾,又要避人祸,何其不易。

    许炼笑了笑,把背上那从不离身的长布条横在膝上,看着赵彻那怔怔神情,也不说话,扯开布条,露出里面装的红漆柳木盒子,漆面老得快要掉光了,像是很有些年月的旧物,

    这个昔年兴许也有过一番值得回忆青春的中年男人,不知想起什么,手搭盒面,片刻之后才出声,嘴里轻轻道出二字

    “匣,开。”

    赵彻并未察觉到,满天风声似乎为此二字停滞一瞬。

    话音才落,那木盒果然如有灵性,颤抖震荡不止,继而缓缓从当中掀开。

    面色平淡的许炼双指并拢,虚空一拧,

    一柄乌木长枪应声滚滚出世,刹那凌空后直直坠落,陷入地上。

    昔年曾有人持这枪,败尽江都五陵年少,中秋月夜高歌大风道,“啖尽天边三重月,来生做我蓬莱人”。

    许炼上前握住那漆黑枪杆,扭头笑道:“早就说了,我确实是一名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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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赵彻跳入溪涧洗了个通体舒泰的澡,擦去身上血迹,趴在溪边照见自己的模样,忍不住又乐呵呵多看了几眼。

    忽然,他抬高视线瞟见许炼鬼鬼祟祟跑到小溪上流,看模样宽衣解带的,像是要偷偷撒尿,身处下游洗脸的赵彻一下反应过来,扔了块石头过去,怒声嚷道:“老许,住手。”

    刚要办事的许炼被吓得虎躯一整,撇过头心虚反问道:“干嘛?”心里打定主意,下回还要跑得更远些再尿。

    突然想起来件事,赵彻斟酌片刻,开口道:“

    你那杆枪,再给我看看呗?”

    “啊?”许炼老脸一下红透,难为情嗫嚅道,“这有啥子看头,你不也有吗?”

    赵彻大怒,又抛了块石子过去,“你姥姥的,我说的是那柄乌木枪。”

    许炼拍拍背上那长布条,拒绝道“不行。”语气果决。

    瞧这模样,倒像是乡野村夫一大把年纪好不容易娶上媳妇,不肯让旁人轻易看去一样。

    赵彻擦拭完那把狭长匕首,收入鞘里,在胸口放好。走到许炼旁边,好奇问道:“

    我记得中土主持的浮亭中,有一评名为讲武,评的是南墟洲天下武人,六年一评,每评仅列十人,其中有一位许姓武夫,在二十年前那一次武评中位列第七,好像是这座江湖甲子来上榜的第一位枪客,该不会就是你吧,老许头?

    赵彻语气小心翼翼,又有些期盼。

    许炼微愣,旋即大笑道:“

    哎呀呀,我隐藏得这么深都被你发现了?好小子,果然是冰雪聪明,听说过老叔我的威名………”

    赵彻又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对,不对,

    有太多地方对不上,那名大宗师姓许名开川,这与你不符,

    当然,姓名这些可以更改,

    但他用的也不是木枪,而是一柄天下闻名的秋烛。”

    “这枪的来历甚大,与你所背的那柄宝贝木枪没半点相像,可谓相差天壤。”

    许炼饶有兴致,“你倒是说说看,具体什么个模样?”

    赵彻坐下,拍拍大腿道,“我曾在一本名为《乘旧》的志怪异闻中看过,

    此枪原为首山之青铜,是昔年众多中古王朝中位居岭西的燧国后帝所铸,为铸此枪那后帝兴民十万远赴归葬海采极地冻冰,又在首山引天雷冶铜,足足三年方成枪身,通体青色,枪头的来历书中倒是没有记载。

    燧国后来的灭亡与铸此枪引得民怨沸腾也有莫大关系,后来此枪失传,直至在那位许姓大宗师手中重现。

    说来与那位枪仙有关的江湖传闻也流传甚广。

    据说此人年少时有三好,一好酒二好赌,练枪只排到第三。

    十九岁在漳国初出茅庐,叼着根芦苇枝,一舟而下,连挑泅江八大水寨,被黑白两道人物喊作“泅江主”的压盛水坞大当家出手阻拦,江畔一战陨身。

    二十一岁在岳阳楼醉酒约战南墟洲四位枪法大家之一的冯意迟,断其佩枪沥泉,让其发誓此生可使刀可佩剑,唯独不再握枪。

    二十四岁喝酒喝遍了旧南墟洲十三国,在中土希均观前枯坐半年,跟掌教真人赌斗讨要来一只能容下半条江水的酒壶,自此不再离身。

    后来又孤身入归藏海三千里,只为了采所谓海岛蟠桃酿酒。喝下半坛,余下尽数浇至所佩的古枪秋烛,兴至踏鲸而返。

    许炼咂摸咂摸嘴,神情憧憬,

    好像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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