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六年,初春。

    这是小玉缜第一次来到皇宫,不过是以霍王府四公子的身份,他的名字也改成了霍凌肃。

    那一年,他只有九岁。

    自从出生开始,他就随母亲常妃离开了皇宫,他们锦衣玉食,身旁有两个忠心耿耿的仆人,看起来过得还不错,却总是颠沛流离,东躲西藏,母亲的脸上也总是布满了忧愁。

    直到四年前,他们来到了霍王府,常妃把他带到了老王爷的面前,告诉他这是你的父亲。

    他知道这并不是真的。他虽然还是个孩子,却远远比别的孩子更早慧。小的时候,母亲经常把他抱在怀里,什么也不说,只是抚摸着他的头发,凝望远方,他知道那是母亲在想念父亲。

    可是她看到霍王爷的时候,明显不是那样的神情。

    霍王爷对他很好,甚至是不能再好了,就因为他随口的一句话,说夜明珠好看,王爷就寻遍天南海北,重金给他买了一袋子的夜明珠回来。

    而他也只是用来打弹弓而已。

    这样安稳的日子,应该没有什么所求了吧?可是他不开心,他知道母亲也不开心。

    他们住在这里,本就是东躲西藏的一部分,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继续流离。

    不到一年,他却开始生病了。他越来越瘦,每到病发时候就咳得厉害,母亲紧紧地抱住他,可是他的身体依然冰冷,浑身不住地痉挛。母亲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睡,她的眼神愈加悲伤,她每每凝望着远方的时候,对父亲的感情也从想念,逐渐变成了忧郁、麻木和绝望。

    霍凌肃觉得,母亲觉得自己永远也见不到父亲了。

    不久之后,母亲死了。

    常妃走得那一天看起来非常安详。她的唇边带着笑,府里的嬷嬷们照顾着他,试图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可是他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悲伤的样子。府里的人都说这孩子只怕是个傻的。

    王爷告诉他,他的母亲是病死的,但是他知道不是。母亲死时的样子,根本就不是她生前、或者生病的样子。母亲从来没有那么虚伪的笑过,她的眼神里总是有一种忧郁,一种慈悲。

    她是在无比痛苦的表情里死去,让人做成了这样安详的样子。

    她是被人毒死的。

    这是霍凌肃窥透的人间第一个秘密,那时候,他还十岁不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一生,将会面对多少个这样的秘密。这种寻常人永远无法参透,包含着权利,血腥,各种阴谋,惨无人性的秘密。

    可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在这个阴冷的王府,他不知道哪一个是他可以信赖的人。每到晚上,他就把所有服侍的婢女们都撵出去,独自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忍受着耳边入骨的寂静。他咳嗽的更加厉害了,却只是咬牙忍受着,紧握的拳头,让指甲将掌心抠出了鲜血。

    只有这时候,泪水才能肆无忌惮地从眼睛里流出来,他想念他的母亲。

    这种感情,他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这种痛苦的,刻骨的相思,是他对她母亲独有的,每当这时候,他会有一种额外的幸福感,来自于他与母亲之间那种独一无二,谁也无法夺去的感情。

    而在外人的眼里,他更加怪异了。他那样的冷漠,不近人情。寻常孩子们喜欢的东西完全无法打动他。就算宠爱他的老王爷,他看他的眼神也没有任何亲近之意。

    他病得愈发严重了,老王爷只好将他送到青阳观里静养,相传那里有一位高人,潜心修道,医术高明,希望能够治好他的病症,可是所有人都不抱什么希望,这个虚弱、怪异的孩子,他们都觉得他活不过十五岁。

    可是他就这么顽强地活了下来,九岁那年,太后大寿,特意吩咐进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所有子侄辈的孩子们都来宫中赴宴,太后很喜欢活泼鲜活的孩子们。勋贵中的子女向来早慧,他们听说太后召见,都拼了命地讨好和表现,却只有两个人意外。

    一个是玉娢嫣。她好像天生就应该是众人的焦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她是长公主的爱女,太后将她视如珍宝,皇上待她更胜己出,她在宫中,从来都不需要讨好任何人。

    那个穿着桃粉色衣裳,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有别人讨好她,宠爱她。

    而另一个就是霍凌肃。他是那样出离隔世,冷漠无情。他同样生得那样美,他拥有一双深邃乌黑的凤眸,长长的睫毛,狭长的眼线,只要看一眼,就会让人陷进去。

    可是他却与玉娢嫣截然不同,他的身上带着一种阴冷无情的气息,让人敬而远之。

    何况他的身份是那样卑微,他只是一个母亲已死,又疾病缠身,已经被王爷抛弃了的庶子。

    皇宫这样的名利场里,一切都是那样现实。拥有权利的,永远都是万众瞩目,没有地位的,永远都是无人问津。

    霍凌肃就这样远远的,看着那个天之骄女,绚烂夺目的小公主。

    他的目光也被她吸引了,她实在太美了,衣着也是那样的得体华丽。她总是那样张扬而放肆的笑容,那种笑容让霍凌肃冰封的心从某一个地方裂开了。

    她身上有他最渴望,却最缺少的东西。

    他们唯一的一次焦急,是在御花园的一处小河边。小公主冒冒失失地跑来抓鱼,她看到了霍凌肃,问他,“你是谁呀?”

    他没有理她,天生的那种倔强和骄傲,让他显得无礼,而他冰封的内心,却迫使他对每一个人设防。

    他的心里又有点不安,他不想对这样美好的女孩子无礼。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白白嫩嫩的,小巧的鼻子上翘着,霍凌肃觉得她全身都有一种芳香的气味。

    他的脸有点发红,这种感觉让他不舒服,他强烈控制着,还是扶着一旁的假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怎么了?你染风寒了?”

    霍凌肃脸色红涨,他想要克制,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短处,自己在疾病面前的懦弱和无能,可是他咳得越来越厉害了。

    那一刻他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恨意,他恨自己的身体,想把一切都撕碎,小公主走到他的身旁,柔软的小手抚摸着他的脊背,“慢一点,你闻闻这个,或许好些。”

    后心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那是女孩子身上独有的气息,像母亲,又不像母亲。霍凌肃觉得身体有些僵硬,鼻端传来一种清凉的气息。

    “这是薄荷,”她说,甜甜的笑靥,眼睛里满是诚恳和关切,“你多闻闻会舒服的。”

    霍凌肃想要拒绝她,可是双手却不听使唤,他接过来薄荷,贪婪地闻了两口,那种舒爽的感觉从鼻尖一直滑落胸腔,他迷醉了,他在薄荷里也嗅到了她甜甜的味道。

    女孩子就是这样的吗?他脸红了。

    娢嫣见他终于不再咳嗽了,开心的笑了起来,“薄荷你留着吧。”

    他红着脸揣到了了怀里,这么久以来,他已经忘记了如何接纳别人,不管善意还是恶意,可是他竟不忍心拒绝她。

    这样的女孩子,任何人都是无法拒绝的。

    而他们第二次的见面,记忆简直不能称之为愉快了。她绾着袖子,到御花园的水塘旁边抓鱼,一个不小心,就掉了进去。

    霍凌肃吃惊了,他伸手想抓住她,而小公主的力气太大,一把给他也抓进了水里。

    霍凌肃有些气急败坏,他的力量甚至还不如一个女孩子。只怪他常年病痛,而她却在京城里骑马打猎。上蹿下跳,太后说她就是御花园里的猴子。

    他们紧紧抱着,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冰冷的水温让霍凌肃浑身战栗,而少女柔软的身体,又让他沉醉而痴迷。

    她的头发很长,黑而柔亮,缠绕在他的脖颈上,她小巧的手抓着他的腰,大大的眼睛,鲜红的嘴唇就在他的面前……

    霍凌肃的脸红的像要滴血,娢嫣扑腾了两下,成功将他带出了水面,她的水性也很好。

    她仿佛天生就是上帝的宠儿,没有什么是不好的。

    “咱们赶紧偷偷把衣裳换了吧,要是被发现了,又不知道多少人得挨骂。”

    刚从水里出来的她,脸上没有一点惊恐,害怕,反而一脸兴奋地对他说,仿佛刚刚完成了什么壮举。

    霍凌肃的一生还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纵然他经历过很多苦难,可他都是冷静的,体面的。

    而现在的霍凌肃浑身湿透,在冷风里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湿淋淋的头发缠在脖领上,脸颊上,他不想去管,可是滴下来的水滴让他有点睁不开眼睛。

    霍凌肃没办法只能狼狈地擦着眼睛,满脸都是水印。

    “呀,忘了你还生着病呢,你快过来,我帮你把衣裳拧一拧,这么湿哒哒的了不行。”

    她好像终于有了点愧疚感,“你先把外套脱了。”

    霍凌肃没有动,女孩子却上来就要脱他的衣服。

    霍凌肃的瞳孔陡然放大,多年的教养告诉他,。男女授受不亲,虽然他还不太明白,就算“亲了”又能怎么样,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这样做。

    “不用。”

    他无力地争辩着,女孩已经把他的外套脱了下来,她拧干了一条湿透的手帕,笨手笨脚地替他擦干了头发,脸颊。

    她的动作算不上轻柔,至少比那些服侍得丫鬟、婆子们差得远了。身上时不时传来一种少女独有的芳香,手帕摩擦在皮肤上的,那种冰冷和不适的感觉,却骤然让霍凌肃迷醉了。

    他浑身僵直,一动也不能动——要知道他本来可以推开她的——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任凭她摆弄着,肌肉渐渐放松,毛孔都舒展了,他竟然贪恋起这种感觉来。

    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女孩儿将他的头发擦干,道:“好啦,快去换衣裳吧,掉水是小事,你别往心里去。”

    别往心里去?她是怎么好意思让他别往心里去的?到底是谁想去抓鱼、抓蜻蜓,到底谁才是那个无辜的受害者?

    如果放在平时,霍凌肃一定会愤怒,而且会让冒犯自己的人,得到他应得的代价。

    可是此时的他的心里一片柔软,连一点生她气的意思都没有。

    柔软——霍凌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有时候他甚至相信了周围人的话,他心如铁石,他是没有感情的,他不是一个人。

    可是今天的这个女孩子,唤醒了他所有诗化记忆的大门,他感觉不只是自己的心,他整个人,他的大脑、他的动作,他的呼吸都变得柔软了。他第一次这样的想亲近一个人。

    在娢嫣离开之后,他的心里还在思索着,她看起来那样娇弱,经得起这么冰冷的湖水吗?她会不会生病?她这么顽皮,被爹娘说了,会不会哭鼻子?

    想起她眼泪汪汪,很可能受委屈的样子,他竟然会一阵心疼。

    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卷起衣裳,拖着湿淋淋的身体,走出了皇宫。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体会与她相处的滋味,那种奇妙的,甜蜜的滋味,只是他们那时候还那样小,让他无法也没有能力去体会爱情的全貌。

    直到是三年后,那个绝色少女,亭亭玉立地出现在他眼前,舞袖翩然,他怦然心动,只觉得呼吸和心跳都已经停止了,他浑身简直,喉咙火热,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所有的理智,教养,和诡诈危险带给他的阴沉,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在玉龙台上翩翩起舞,月色明媚,百花娇艳,皇宫中人海人山,盛况空前……

    这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他的眼睛已经丧失了功能,只在黑暗里留下一个艳白的光圈,那个光圈越缩越紧,最后变换了形状,贴合地勾勒在她的身上。

    除了她,他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十三年来,他在寂静里注释着她。他知道她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情,知道她所有的欢乐悲喜。他为她的开心而开心,为她的心疼而心疼,几乎变成了一个,由她掌控在手里的,可笑的提线木偶。

    十三年前那种奇异而梦幻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八岁,到二十一岁,她引领着他,一点一点,撕开了爱情的全貌。

    只是爱情观之于此,他预见得到,往后余生,她会带着他将这个中滋味,一一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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