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地寒,湿冷彻骨,阴暗的墙角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青苔,走廊两侧的牢房里不时传来犯人痛苦的低泣和呜咽之声。
已是仲秋,天气转凉,牢里又没有炭火,秋冬之时冻死人也是常有的事。
狱中湿寒,李巍只能硬挨着。此时他已经不再是高高的摄政王,亦不是当今圣上所谓的皇叔,他不过只是一个阶下死囚。
然而李巍对死亡早已淡漠。他穿着一身破烂灰白的囚服,披散着长发,面朝墙壁支着头,冷眼沉默地瞧着墙壁上那些干涸的暗红血迹。
昏暗的牢房里连一盏油灯都没有,狱窗就在他头顶。今夜月满如玉盘,清冷的月光穿过那个小窗,洒落在他一片平静的脸上,将他有些清瘦的背影拉长。
李巍昨日下的狱,刑罚倒是不曾遭受,但其实也不必再用刑了,不出明日,他便会被赐死。
当今圣上到底还是没能堵住天下人的嘴。
而李巍对自己的处境再清楚不过,也早有预料,所以面对不久将至的死期,他就更加心思沉静了。
说来可笑,那时候李昭信誓旦旦地说天下人他有的是办法瞒过去,然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李昭是这天下的皇帝,他除非想做昏君,那么天下之人、朝廷百官的意思,他又怎敢不听从?
况且李巍是造的反,乃是乱臣贼子,他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又怎么可能轻易瞒得过去?
此前整整一月,李昭将他这假皇叔关在宫中日夜操弄,而李巍也由开始的反抗大骂,到之后承受不住的咽泣哀求,再到最后的麻木冷漠。一个月而已,要改变一个人其实很简单。
那一个月,过得比这牢里好不了多少。李巍也算是见识到了真实的李昭,见识到了他的手段。
现在看来,他不是李家人,没有做皇帝那么狠的心也属平常。
李巍低头凝眸,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手腕上是一圈红紫伤痕,算是他屈辱的证据,那是他在宫中被李昭的锁铐磨出来的。而他身体上就更好不到哪儿去了,满身都是被李昭弄出来的咬痕和淤青。
他自嘲地笑了笑。
这对父子真是做的好,一个给他下毒,让他多年饱受寒气侵袭之苦,一个将他当作玩物脔奴,说是喜欢,如今看也不过是泄欲罢了。
他心底要说没气,肯定是假的,可那又能如何?谁在乎过他的想法?
牢房外突然传来了有些低沉的脚步声,李巍没有回头,也对那声音漠不关心。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这间牢房外。
“王爷?”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响起。
李巍没有回身,淡淡应道:“何事?”
“王爷,圣上有旨,还请王爷接旨。”
李巍抬头,瞧着窗外的满月,清冷的月光映入眼底,照着他琥珀般淡然的眸子。
今夜中秋月满,不知李昭在宫里的寿宴上过得可还愉快?
他突然又笑了一声。
自己如今死期已至,还想着那些做什么?
摇摇头,李巍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转过身来。
牢房外站着两个狱卒,他们身前还站了几个人。一个是宫中传旨的公公,带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恭敬地低着头,手里捧着个覆了锦布的托盒,还有一个人……
“叶沉?”李巍微微挑了下眉。
叶沉凝视着他,眼里带着哀意,“王爷……陛下他……”然而话到嘴边却是欲言又止。
李巍低笑起来,他的笑声里透着让人刺痛的沉重,带着一些说不出的凄然。那低低地笑声在原本就充斥着噎泣和呜咽的牢房里显得格外诡异,然而更多的是心绪伤感的悲凉。
“他?”李巍笑道:“他与我何干?”
叶沉抿唇低眸,不再言语,然而终是忍不住叹息。
“公公宣旨吧。”李巍慢慢走到牢房门前,跪下身去,将头磕在牢房冷硬的石地上。
他这一生没下过几次跪,向李昭投降打开城门那一刻他腰杆都挺得笔直,上一次跪拜早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然而相隔多载,他还是难逃这折腰的命运。
宣旨太监高公公是皇帝身边的人,宫里的事自然也是一清二楚,他目光落在李巍已经瘦弱弯曲的脊背上,心下亦是暗叹。
事已至此,无须多言。他转头给身后的狱卒使了个眼色,一个狱卒赶紧上前打开牢门,铁链的碰撞之声在这片暗无天日的牢中显得清脆铮泠。
高公公和那个小太监一前一后走进了牢房,叶沉身子动了动,犹豫之下还是站在了牢外,没有进来。
高公公展开明黄的圣旨,低头瞧了一眼脚下的李巍,宣道:“李巍狼子野心,敢悖天常,违逆成命,兴乱百越,勾结贼寇,夺我羽翼,伤我赤子,县邑黎庶,号呼千里。朕为民父母,安不愧乎?因李巍受降,朕念及皇室旧恩,特予以全尸,赐鸩自尽。钦此。”圣旨宣毕,众人皆是一片沉默。
片刻后,高公公低头唤道:“王爷?接旨罢。”
一旁的小太监揭下锦布,那托盒里赫然放着一杯金樽御酒。
李巍听得旨意,起身看着那托盒上金雕细琢、嵌珠裹玉的金樽,只觉心底寒冷蚀骨。
死期如今已到,听了自己的那些罪行,他突然就为自己感到不值。
这天下黎民,不过也是讨口饭吃,他们又不会在乎是谁给的;这朝廷百官,为国为己,自是容不得他造次。他这三十年,可曾为自己活过?
前十七年不知身世,虽受李暄欺瞒暗算,却心存希冀,面上与他形同陌路,然而最后依旧是将其视为手足,心软受骗。后十三年,说是放肆了一把,其实却是气不过的报复,不甘心于李暄安排的反抗,可这些年他就真的过得自在?
他走此一遭,到底想要的又是什么?
李巍黯然一笑,声音低沉沙哑,“罪臣李巍,接旨。”说完,深深的叩拜下去,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之将死,又如何真的不生悲意?人非草木,心非顽石,死生为大,怎能不悲?
但李巍比谁都明白,此生他做的那些事,已是不可挽回,也不必挽回什么。
他缓缓直起身,双手接过小太监弯腰递来的御酒,指尖触及一片金石微凉,他低头轻笑,“公公,还望你说与圣上罢。就说此酒一杯,我与他再无瓜葛,与这皇家,亦无瓜葛。”
那轻笑看似平常随意,其间却是道不尽的惨淡和凄楚,个中滋味,何人可解?何人能解?
高公公喟然行礼,回道:“奴才明白。”
牢房外的叶沉已是不忍再看,转过身去,长叹摇头,心里一阵酸涩发堵。
李巍盯着那酒上自己苍白的倒影,目光微动,低声道:“此生三十载,过得不甚痛快,但浮生一场大梦,本就为欢不了几日。这后来的十三年,要我说一声对不住,天下之人就免了,我这后半生对不住的……”
他转眼瞧着牢房外的叶沉,苦涩地扯出个笑来,哑声道:“叶沉,对不住,没听你的劝……”
牢房外叶沉两肩一颤,慢慢回过身,他双目泛红,张了张嘴,却硬是说不出一句话。
李巍面露愧疚地对他点了下头,回眸再凝视着酒里的自己,恍然想起了那时宫中李暄邀他喝酒的情状。
酒与他,当真是缘起缘灭。
不过当时的毒酒是李暄骗他喝下的,如今的毒酒,却是李昭赐予的。
他喃喃自语,“李昭,若你这一月不那般辱我,我最对不住之人本该是你,可你却偏偏让我里里外外都烂透了……罢了,罢了。今生我落得如此,也算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若有来世,只求平淡安然,莫要再与帝王家有何瓜葛……”
李巍将那金樽举至唇边,叹道:“终究是一场大梦,几度秋凉,也罢,今生就如此罢。”说完,他仰头一口饮尽樽中毒酒。
“铮——”华贵的金樽落在了地上,毒酒见血封喉,那人唇角含笑,却流下殷红的血来,身子翻倒在地,已是气绝身亡。
牢外的阴影处走出来一人,他瞧着地上的李巍,默然不语。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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