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监的预测没错,十一月下旬大雪狠狠下过几场,一直没化过,层层堆积遮住了代表庄严的灰色瓦片,只剩朱红色廊柱和宫墙。

    红白相映,更白的雪,更红的墙,这方天地几乎美成用笔墨描绘不出的画卷,却仍遮不住人心叵测。

    永昌殿内朝会上,刑部侍郎柳龚成站出来时,昭盛帝正望着远处飘落的雪花,做足了虚弱无神模样。

    “启奏陛下,万寿节大皇子被宫婢袭击一事,刑部与大理寺查探后发现诸多疑点。”

    “先是穆婕妤无故离席去了日月亭,如此冷的天,穆婕妤当时还是才人,并无人伺候炭火,这颇令人费解。而后大理寺查出,那宫婢居在云观坊的家人数次东城安业坊,穆婕妤的母家便在安业坊……”

    在柳龚成絮叨的时候,穆彭安还在翰林院内回想自己贴身放置了许多天的信,他至今都不敢相信,那是出自李德佑家二娘之手。

    信他私下给陛下看过,陛下只是沉默了盏茶功夫,什么都没说,让他按照自家阿芙所言行事。

    他自微寒之时便被陛下派出的人教导,因忠君而投入徐慈门下,在大义面前他问心无愧。

    从为陛下办事至今十余载,他未曾做过让自己良心不安的事,如今阿芙所求,许是穆家兴起之时,而他内心的清正,也要丢了。

    大殿上——

    “刑部吏使在几个坊间打探到,那宫婢家人竟与穆家早有来往,随后宫婢袭击大皇子,穆婕妤恰好下水相救,得陛下恩旨晋封,这未免太巧了些。因此臣斗胆推测,大皇子遇袭一事乃穆婕妤所为,请陛下明鉴!”

    昭盛帝扫过皱眉不语的徐慈,淡淡道:“传穆彭安。”

    还在惆怅中的穆彭安听到内侍省伴伴传旨,深吸了口气起身,窒得胸腔都疼,时候到了。

    他一路听着唐吉仁的干儿子跟他说永昌殿内的情形,进殿后,垂眸,束手跪拜,听圣人声音冷淡地质问。

    只听到半截,他面上便出现了悲愤之色,许是用力过度,猛地抬起头时,年近四十的他眼眶通红,嘴唇哆嗦的说话都艰难。

    这导致他话未出口泪先流。

    那张带着短须的清秀文人面庞几乎涨红成狰狞的模样,但凡看见的人就能感觉到他的冤枉。

    “微臣不知柳大人从何处来的人证物证,我穆家清贫,即便老母身旁也只有两个老婢伺候,微臣及家眷大都是自食其力,由家中一二老仆合力伺候,哪儿来的精力去与外人联系,柳大人要栽赃微臣,好歹我家也得有人啊!”

    徐慈:“……”

    他这个学生是真惨,回回来他府中都是独自前来,确实没见过他身边有仆从跟着。

    昭盛帝:“……”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穆彭安迂正的表面下,还有这般唱作俱佳的功底。

    柳龚成也郁闷呢,他接了于国公的吩咐,想尽了法子让那宫婢跟穆家联系上,竟是怎么都寻不着机会。

    穆家忒穷,一个奴仆恨不能掰开几瓣儿使。

    要不是礼部侍郎常文茂在私宴上提醒他外头人出入穆府也算,他真是扎脖儿了。

    所以听穆彭安声泪涕下,柳龚成只回他冷哼:“穆供奉怕是忘了说,你家厨下还有厨娘呢,她经年累月不知与多少商贩来往,那宫婢的家人正是……”

    “血口喷人,满嘴胡言!”穆彭安哭得更大声,左右清名都要没了,脸皮要不要的,重要吗?

    他怒视着柳龚成,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微臣不知道柳大人为何会恰巧查出这些,非要给婕妤娘娘一个足以满门抄斩的罪名。若非微臣替陛下查明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还未上奏天听便被人查来查去查出了痕迹,又何以招致此等横祸?隆冬时节下水那是要命的!娘娘她舍命救人还救错了吗?还请柳大人放微臣一马吧,微臣并无私心,唯忠君而已啊!!”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他这一长串叫人听了有点喘不过来气的话一出,柳龚成愣了,常文茂愣了,于国公也愣了,最怔忪的是徐慈。

    他这学生竟然是陛下的人?!

    那穆彭安在自己身边……他心底说不清名的寒意顺着尾巴根儿往上窜。

    于国公心里感觉不妙,沉声质问:“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会让尚书省的人栽赃陷害你。”

    尚书令陆闻:“……”个王八玩意儿,谁不知道这是你安插在尚书省的人,这时候知道拿尚书省说话了?呸!

    柳龚成有些茫然,被于国公以眼神暗示稍安勿躁后,不敢说话,心底不安却层层攀升。

    穆彭安浑身颤抖着膝行几步,叩头下去:“求陛下为微臣做主,为婕妤做主,若是不能洗清冤屈,以后娘娘可怎么面对德妃娘娘?求陛下明察啊!”

    昭盛帝越看越肯定,这要不是那小混球教的,他倒立喝药!

    “穆爱卿想要朕如何为你做主?”他用茶盏遮住自己唇角的笑意,淡淡问道。

    穆彭安抬起哭得通红的面庞,斩钉截铁,“求陛下派人搜查婕妤的住处,严查婕妤身边的宫人!若娘娘愚蠢到想要害大皇子,还要与德妃娘娘宫中的宫婢联手,必定会留下痕迹,若无任何与那宫婢约定好的信物,婕妤如何能与之配合?”

    他扫视殿内众人,悲愤更甚,“若娘娘真要害大皇子,微臣禀明所查之事后,愿以死谢罪!可若娘娘是冤枉的,微臣只求还娘娘一个清白!”

    昭盛帝看向于国公和徐慈,“两位爱卿怎么说?”

    徐慈垂着眸子站出来,恭敬道:“臣听陛下的。”

    于国公觉得不对,这穆彭安太有恃无恐了些,“穆供奉还是先说清楚你查到了什么事儿,再搜宫不迟。”

    穆彭安看都不看他一眼,只一副抱着死志的模样:“微臣听陛下旨意!”

    于国公:“……”艹,就衬得他一个人不把圣人放在眼里呗?

    “那就搜。”昭盛帝面无表情,“唐吉仁,你亲自带人去,查仔细了。”

    礼部侍郎常文茂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他心底总有些发沉。

    搜宫和审问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完,昭盛帝也得喝药,便先散了朝会,一干涉及到的官员去武极殿等着。

    一个时辰后,唐吉仁面色难看进了武极殿,跨进门余光扫见于国公,他端着红漆盘的手抖了一下,只恨不能把脑袋扎进胸口里去。

    于国公和徐慈,甚至陆闻都察觉出不对来。

    等寝殿内传出噼里啪啦的巨响时,众人都知道,还真查出什么来了。

    柳龚成心下暗喜,斜睨着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穆彭安,叫这厮哭天喊地啊,喊出祸端来了吧?

    昭盛帝黑着脸大跨步走出来,因为走得太急还忍不住咳了几声,一坐在龙案前,他就忍不住狠狠拍了下案几,“朕的后宫,真是能人辈出啊!皇家子嗣都有人敢插手,朕竟是住在了龙潭虎穴里!好!你们真是教的好!”

    常文茂蓦地脸色一白,陛下说的是有人,不是穆婕妤……

    于国公沉声问,“臣斗胆,不知陛下为何动此大怒?”

    昭盛帝捏着额角,“唐吉仁,你来说。”

    “诺。”唐吉仁苦着脸跪在龙案前,声音飘得他自己都害怕。

    “奴先搜查了长阳殿,在殿内搜查出浸润了绝嗣药的绢帛和物什,还有香囊,里面有会让人皮肤溃烂的毒物,都被人……被人布置在了穆婕妤的寝殿内。”

    穆彭安这才真切愣住了,阿芙只说危机四伏,他竟不知,已经危到这个地步,这不是要她的命,是要她生不如死。

    于国公面无表情,一个小小婕妤,是死是活跟他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还要栽赃到他女儿身上去?

    倒是徐慈和陆闻暗自对视一眼,都察觉出不太对来,只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结果唐吉仁下一句话就让众人都皱起了眉——

    “内侍省在永宁殿后殿无所发现,可……可在前殿却发现常婕妤的贴身宫婢私藏了绝嗣药,且,且分量不小。”

    常文茂心底的秤砣可算是把心窝子砸穿了。

    他赶忙跪地,“求陛下明鉴,常婕妤在家中时向来温顺,从不曾跟姊妹争抢,也从未听说她与宫内妃嫔起冲突,她绝无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在宫里有闺女的都忐忑起来,于国公冷冷看了常文茂一眼,发现这厮神情不对。

    他眼神闪过冷厉,常家心大了。

    向来不爱掺和事儿的陆闻反倒先开了口,“陛下,既然常婕妤那里有这等毒药,且不论是被陷害还是……是不是先确认下娘娘们的情况?”

    唐吉仁声音更低,“回陆相公的话,奴已经请太医署的太医为后宫各位娘娘们诊过脉了,常婕妤沾染过那些绢帛做的衣裳,此后怕是难以有孕,且,且于贵妃与柳美人服用了此药。”

    于国公勃然大怒,穆彭安和柳龚成都变了脸色。

    常文茂直接瘫软在地,他是个聪明人,不然不至于在于国公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都能不被发现。

    唐吉仁的话几乎封住了常婕妤所有能摆脱这盆脏水的路,常家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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