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 临州。
这里原本是大越与纥部、山部和直部交界的要塞,驻扎着数万军队,随时防备草原胡人。不过自从纥部在战争之后向草原深处迁徙,原本的族地彻底荒废, 而山部和直部又与大越建交, 开启贸易互市,临州就一跃而成为了边境最繁华富饶的大城之一。
每天都会有无数商人和草原部落来到这里, 进行各种交易。从最不值钱的毛皮到珍贵的珠宝首饰, 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不过这两年来,这里最出名的货物, 已经变成了布料。
而这一切, 都是因为临州城郊新建起来的那座大型工厂,他们从种植到生产, 严格把控每一个环节,确保出品的每一匹布料品质都十分稳定, 价格又足够便宜,几乎是迅速就抢占了市场,成为最畅销的商品。
今年,工厂又多了几种新产品,是用羊毛纺织而成的。
和轻便柔软又透气的棉布不同, 这种布料防风御寒的性能极佳, 比较粗糙的做成窗帘、门帘、挂毯和地毯,最精细的部分则做成贴身衣物,放在烨京城那种比较靠近南方地界,只要不是下雪天, 穿上一件羊绒内衣, 再加一件厚外衣, 就足以抵御冬日的严寒。
因为这个新商品,赶来临州交易的商人只多不少。
听说为了扩大产量,工厂已经打算跟草原部落签订协议,委托他们养殖绵羊,收获羊毛之后运送到工厂进行深入加工。
为此,整个工厂最近都忙碌了起来。
天刚刚亮,张大娘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穿上保暖的新衣,叠好被子,叫醒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姐妹,互相帮忙梳好头发,便端着脸盆去锅炉房打水。洗漱完毕,就带着饭盒到食堂去吃饭。
等吃完饭,就要上工了。最近任务重,要一直从天亮忙到天黑。
即便如此,对张大娘来说,也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了。
想当初她还在榆州的工厂里时,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如今被发配到临州,本以为要吃苦,谁知道反而过得比以前更好——能吃饱穿暖,每个月都有工钱,加班还额外有一笔钱。
张大娘明白自己为什么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她心里怀着深深的感激,每次加班都第一个参与,恨不得多做一点工,好给出一份微不足道的回报。
纵然后来知道工厂里大部分女工原本是什么身份,她也没有任何轻视的意思。
大家都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她是侥幸没有被卖到那种地方,如若不然,能不能活到今天都不一定。
好在那吃人的地方,已经彻底被朝廷铲除,不用担心好人家的女儿会沦落到那种地步了。好在这世上还有一个陛下,所以这世道终究有个地方能容得她们活下去。
才这么想着,就听到旁边有人开小差,说起了悄悄话。
张大娘正要提醒她们,忽然听到话中的内容,到嘴边的话不由一顿。
原来她们是在说,厂里的一个女工昨日出门时,被人侮辱了。
女工们在工厂里做工,头两年的时候是没有假期的,当然,加班算钱。从去年开始,她们也有了假期,十日一休,可以去附近的镇上赶集,买一些日用品,也可以结伴进城去逛逛。
那个女工昨天休息,便独自前往镇上采买,谁知路上就被人害了。那泼皮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她的身份,所以肆无忌惮。
但也幸而是这种身份,她受辱之后没有想不开自行了断。本来是想瞒着人,就当是自己被狗咬了一口,谁知被同屋的人看见了身上的痕迹,问出来了。
现在整个工厂都在议论此事,人心惶惶,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那人知道他们的身份,若是找他的麻烦,会不会将事情嚷出去?
但最可怕的是,她们不知道那人是从哪里知道的,又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会不会其实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她们平时去集市、去城里的时候,是不是就有人用恶意的视线打量她们,在背后指指点点?
这个问题,光是想一想,就让人脊背发冷。
其实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些女工们都很难适应工厂里的生活,整整四年的时间里,一点点磨,一点点适应,才终于有了今天的安稳日子。她们之中大部分人对于婚嫁之事是没什么兴趣的,反正工厂给养老,她们可以在这里干一辈子。
可是现在,这种安稳也要被打破了吗?
张大娘虽然跟她们来历不一样,却也听得浑身冰冷,因为这是一件所有女人听了都会心有戚戚、感同身受的惨事。
今天遭殃的是另一个女工,来日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但是很快,张大娘就发现,这世上还真有没有同理心的女人。这天下了工之后,她偷偷去看了那个出事的女工,人看着不大好,幸而身边有几个姐妹陪着,一直在开解她。谁知叫另一拨人听见了,也不避着,就当了众人的面,在不远处窃窃私语,指点开了。
贬低一个女人的话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些,不是“说不定是她想了,自己勾引人”,就是“本来就是那地方出来的,指望她真的变成良家女子吗”,再不然,便是“做出那副贞洁烈女的样子给谁看?笑死人了”。
明明自己也是女人,却能以最恶毒的念头去揣测另一个遭受不幸的女人。
张大娘没忍住,冲出去了,“男人们说这种闲话也就罢了,你们也说得出来!你也是女人,不想想自己也有可能沦落到这一步吗?”
那几个女工脸上立刻露出一种混合着得意与自傲的微妙神情,“我们和她可不一样!”
“不一样?”张大娘冷笑,“不一样在哪里,被害的时候,有人会管你是不是良家女子?他能轻贱别的女人,也就能轻贱你,还真以为划清距离,做个乖乖听话的好女人就万事大吉了?好女人被发卖的、被打死的、像这般被人害了的,多着呢!”
“那些犯了事的男人,不愿承认是自己忍不住,就指认是女人淫-荡下贱,仿佛如此一说,天下女人就尽可欺辱了,反正到时候只要说是女人的错,就万事大吉了。你们身为女人,不居安思危,反倒自鸣得意,以为自己比她们高贵清白,真是可笑至极!”
“按照男人那一套,你们一个个现在都该被关在家里生孩子,家里做不完的活计等着你,还想在这里做工,每个月领一笔丰厚的工钱?做你的春秋大梦!”
她这一骂,就忘了控制音量,周围所有人都被惊动,看了过来。
所以等她说完话,周围一片寂然,竟没有半点反应。
张大娘有些尴尬,暗恼自己怎么还是控制不住脾性,吃了一次又一次的亏,总不会长记性。
好在就在此时,忽然有掌声从一旁响起。众人转头一看,却是厂长。
她们这位厂长可了不得,曾经做过陛下的御前女官,听说是为了她们这些苦命人,自请调到这里来的。她身上有一种安定的气质,女工们不管是什么样的脾气,在她面前都乖得跟兔子似的,说话也温声细语。
张大娘一看到她,想到自己方才撒泼的样子都被瞧在眼里,脸立刻就红透了。
“说得很好。”张虹走到张大娘面前,夸赞道,“女人也应该有这样的血性,才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所有女性同胞。”
说完又转头看向那几个挑事的女工,“还有你们,这思想太落伍了。女性的地位,绝不是靠竞争得来的,更不是靠对比得来的。你们今天能站在这里,说这些闲话,不是因为你们是什么贞洁烈女,而是因为陛下-体恤,更是因为律法保护。”
“律法一视同仁,不会因为来历就不保护谁。何况如今朝廷禁止人口买卖,封禁了所有妓院,她们跟你们是一样的,羞辱她们,就是羞辱你们自己。”
不知道女工们服不服气,反正她们都低下了头。
张虹这才让众人散了,对那个出事的女工道,“我来看看你,咱们进屋去说话。”说完又回过头来,看向张大娘,“你也来。”
进了屋,张虹细细问了一遍昨日的情形,表情严肃地道,“这件事不能就此姑息。我们厂里都是女工,难免有独自出行的时候,这次若是不管,那些人的胆子只会越来越大。再来几次,厂里的女工就要日夜惊慌害怕了,到时候,才真是难以收场。”
被害的女工姓江,以前也有个花名,到这里就不叫了,因为在家里行八,就叫个江八娘。
江八娘此事也不由得后悔,“我也是傻,叫人一吓就蒙了。就是拔下头上的簪子,也能给他扎个血窟窿啊!”言语之间,仿佛恨不得昨日重现,让她扎那泼皮一簪才解气。
张虹摇头,“那用处也不大。我的想法是想报官,把这件案子查明,由官府给他定罪,如此才可以震慑其他宵小。”
江八娘道,“可是捉奸捉双,这种事,不是现场拿到了,哪里有铁证?”
张虹正要说话,张大娘忽然插言道,“那就捉个双!”
众人皆是一愣,张虹很快就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设个陷阱,捉他一次?这……这太危险了。”
虽然经过了不少事,但毕竟自己也是个未婚女孩,张虹听到这个提议,简直心惊肉跳。
但江八娘却是听得眼睛一亮,“这个好。厂长,我愿意去!此仇不报,我在工厂里就永远都抬不起头,只有治住了那些人,我才有一条活路。”
张虹最终还是被她们说服了。
这件事她们没有声张,而是暗暗地摸了一下那人的底,又耐心地等了一阵,之前那事的风头彻底过去之后,这才让江八娘单独出门,“碰巧”撞上了那人。对方果然起念,跟着江八娘到了僻静处,一边言语不干不净,一边就上来动手动脚。
等江八娘喊出暗号,埋伏在周围的众人便一拥而上,将那泼皮拿住了,扭送到官府。
临县的县令接了案子,因为案情明晰,又是当场抓获,新颁布不久的律法之中明明白白写了这种情况该怎么判,所以升了一次堂,就把这件案子给结了。那泼皮虽然一直在喊冤,后来又不断辱骂江八娘,也不过是无能狂怒。
这样的案子少见,审案时前来围观的百姓人数着实不少,案子审完,这件事便也像长了翅膀似的,一日之间传遍了整个临州。
许多百姓并不关注法律条例,就算报纸上宣讲过,也有很多人还不知情。现在有了具体的案件,反倒个个都能说上几条了。
虽然偶尔也有人看不惯江八娘这一干女子行事张狂,但不得不说,自那之后,工厂的女工们只要穿着工服出门,那就没有人敢随便招惹。
第二天一早,工厂里的工人们都才起来,门房那边就来找张虹报告,说有个带孩子的女人在门口求见,问她有什么事也不说。张虹吓了一跳,连忙赶了过去。
把人请进来一问,才知道她原来也是被那泼皮害过的受害者。
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个女人拉扯孩子就已经不容易了,还要忍受那些泼皮无赖们的骚扰和调戏,她每日战战兢兢,却最终还是没能幸免。这件事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自己躲起来哭了一场,自那以后,她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要把菜刀压在枕头底下。
现在那泼皮终于被抓进去了,她是来道谢的。
这件事让知情的女工们都不免唏嘘,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多少跟寡妇一样的人,在默默忍受这种不幸。
张大娘便悄悄问张虹,问她工厂以后可不可以多管一下这种事。
她的想法也很简单,很多人,如寡妇这般,是不可能像江八娘那样豁出去报官的,可是她们却实实在在地受着各种困扰。如果有个地方求助,有人帮她们想想办法,会不会好一点?
别的地方管不到,但工厂附近有四五个村子,说不定她们能帮得上忙。
也不大张旗鼓,就是悄悄地把消息散出去,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自己找过来,至于事情要怎么办,到时候再说,人多了,总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她也知道这等于是给工厂找事,所以说得支支吾吾,一脸不好意思。
张虹却觉得这个想法很好。
这家工厂落户本地已经四年了,但因为种种原因,却几乎没怎么跟当地百姓往来过,也就依然没有根基。如果能够借此机会打开局面,对工厂和里面生活的工人都是有好处的。
只有扎下根来,才能继续安稳地待在这里。工厂如此,工人们更是如此。
……
林州,秀山县,县衙。
一个衙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凑到潘县丞耳边道,“大人,前面又开堂审案了。”
潘县丞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头,但旋即就又舒展开来,“既然她喜欢审案,就让她审!咱们刑房里不是累积了不少卷宗吗?够她断个三年五载的了。等她高升的时候,记得提醒我给她送一幅‘明察秋毫’。”
这么说着,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
衙役竖起大拇指,“还是大人想得周到,给她找点事做,自然也就腾不出精神去管别的了。”
潘县丞哼了一声,“这种世家子弟,我见得多了。这还是个女人,指望她能办多大的事?去,让刑房把旧案卷都清理出来,给她送去。”
衙役答应着去了,但没一会儿,就带回来了苦着脸的刑房主事。
潘县丞一撩眉毛,“怎么?”
刑房主事低眉顺眼地说,“大人可是忘了?您之前就让我们给她送过两次案卷,这三年来累积的案卷都已经送完了。”
“三年的送完了,你不会找五年十年的?”潘县丞拉下脸。
刑房主事连腰都弯下去了,“大人,我们现在哪里还有五年十年的案卷?”
自从开明元年吏部清查吏治,就把那些成年的旧卷宗都处理掉了。自那之后,州府每年都会派人下来复核案卷,一任官员的升迁任免,都与此息息相关,谁敢怠慢?要不是前一任走得匆忙,他们连这三年的案卷都不会有。
潘县丞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那就给她找现成的案子!”
可是再怎么恼怒,他心里也清楚,这些案子拖不了陆裳多久了。这女人也是邪门,不知道从哪里学来那么多断案的方法,居然真的将衙门里积压的案卷都清理得差不多了。等到三年任满,考核的时候,想必政绩必然很好看。
而她才刚来了不到半年!
这后面的两年半,又该如何敷衍过去?
于是等刑房主事走了,他又对衙役道,“你去春风楼定个桌子……不,叫一桌席面到家里来,再去通知夫人一声,就说我晚上宴请上司,叫她带着孩子出来作陪。”
请女人吃饭就是麻烦,不能像男性上司那样随意,更不好叫人过来陪酒唱曲,还是定在家里吧。
这潘县丞也算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了,发现硬顶着不行了,便立刻就转变了态度,打算示好。
这会儿,他已经在肚子里盘算起拉近关系之后,该送一份什么样的礼物来表白自己的心意了。不能太普通,不然显不出自己的诚心。可是也不能太贵重,官员的俸禄朝廷是有定例的,一下子拿出太多钱,那岂不明摆着告诉人他有问题吗?
陆裳还不知道潘县丞的态度转变,审了半天的案子,她回到后院,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审案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何况她只是看过的书多,却没有任何实践经验,什么都是边学边做。但幸好,案情比较严重的案子,一般都会送到州府那边去审,留下来的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最难的就是之前说的那个找不到凶手的杀人案了。
幸而这段时间的努力也是有效的,现在人人都知道县里来了一个女县令,还是皇后陛下身边的女官,一到这里就断了无数案子,已经在本县传出了青天的名声。她每次开堂审案,更是有无数百姓聚集在门口围观,就等着给她喝彩。
姑且算是有了一点群众基础吧。
“大人,有您的信。”女使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走进来。
陆裳睁开眼睛,“谁的信?”
“没有署名,是从临州来的。”女使说,“不是我们这个林州,是来临的临。”
“快拿过来。”陆裳闻言坐直了身体,伸手接过信封,先查验了一番,然后才取出一柄裁纸刀,打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信纸。
这果然是张虹的信。
以前陆裳在京里的时候,张虹就经常写信,等陆裳来了林州,她写得就更勤了,大抵是觉得两人的处境有相似的地方吧。虽然信里只是说一说自己最近遇到的事,但有人能交流,也确实让初来乍到的陆裳感到了很多安慰。
这回的信里,张虹写了江八娘的事以及后续的发展,感慨底层女性的生存环境。
陆裳却是看得眼睛一亮,从中得到了一点启发。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不仅底层女性的生存环境很糟糕,上层女性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不过彼此的困境不尽相同罢了。
正在这时,又有人敲门,送来了一封请柬,说是潘县丞晚上请她到家里去吃个便饭。
如果是之前,陆裳是不会接这种糖衣炮弹的,不过现在她想了想,笑着接了过来,“到时候一定准时赴宴。”
陛下说过,最重要的是分辨敌友,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张虹她们能成立一个民间的女性组织,去帮助那些处在困境中的女性,那她为什么不能成立一个官方的组织,来做这件事呢?
至于人选,她觉得这些官吏们后宅里的女人,就很合适。
于是这天晚上,陆裳抱着挖墙脚的心思去赴了潘县丞的宴席,席间与他和他的夫人相谈甚欢,彼此都对这一次的接触非常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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