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女学生入学这件事,  贺星回一早就跟庾兰泽打过招呼。

    庾先生身上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洒脱,听到这种要求,也没有露出半点惊诧之色,  很是爽快地答应了。

    不过他也不知道,  贺星回竟然打算把皇子皇女也送过来。

    其实贺星回虽然这么想了,但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在她的想法里,  这件事还是要颇费一番周折的,所以也不用预先商量。谁知陆裳一篇文章,先引发了无数的议论和骂战,  等到尘埃落定时,  对于女子入学这件事,  所有人的态度都带上了几分审慎。

    这个时候站出来反对,是有可能上报纸被骂的。

    如果是一般的骂,还有人会生出几分逆反心理,  想要以此来博出位。可是陆裳对读书人的那一套太了解了,她的文章,  一定是把人骂到无地自容的程度。读书人更要脸,  如果成了人尽皆知的笑话,  还怎么继续出门交际?

    所以不管心里有多少想法,至少目前还没有人旗帜鲜明地反对,  于是这件事就在所有人有志一同的沉默之中,被通过了。

    几日后,袁嘉就跟朋友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入了学。

    虽然来的时候,  贺星回就叮嘱过,  到了书院,  他们也是普通的学生,  没有任何特权。但是袁嘉也着实没想到,  第一天上课就是考试。

    据先生们的说法,是摸清了他们的进度之后,才好分班。

    兰泽书院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每个等级又分甲乙丙丁四个班,每个班的进度都各不相同。而每次考试,都会按照成绩重新分班,只有考入甲班,才有资格申请升级考试。只有升入天级,才能申请结业,或者去参加朝廷的科举考试。

    原以为到了书院真的会更轻松的袁嘉:“……”

    事已至此,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希望考试的成绩能过得去,不要给宫中的父皇母后丢脸。

    幸而考题并不算难,弟弟妹妹们都顺利考入了玄级,袁嘉自己更是卡着线进了地丁班。在她这个年纪来说,算是非常出色了。

    至于三位留学生,虽然已经补了一年的课,但毕竟不是在中原长大,基础十分薄弱,一番抓耳挠腮之后,考出的成绩惨不忍睹。幸而兰泽书院如今还没有设置入学门槛,都被分进了黄丁班。

    袁嘉本以为,这样的考试制度,书院里的学生们压力一定很大,每天都在起早贪黑的学习,然而真正入学之后,她才发现,气氛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紧张。

    书院的课业安排相对轻松,学生只要认真听课,基本上都不会落到降班的地步。而只要能跟得上先生们教课的进度,便能按部就班地升级。按照书院的教学计划,两年升一级,八年结业,到时候去参加科举考试,年纪也刚刚好。

    所以除了面临结业考试的天级学生、特别是那些打算明年科举下场的学生,其他年级的学习氛围还算轻松,学生们甚至有时间和精力去搞一些课后爱好。

    “课后爱好?”袁嘉眼睛一亮,“都有些什么?”

    受先生嘱托要多多照顾她的班长道,“去年还是组织各种诗会文会,不过今年已经变成办报纸了。”

    “办报纸?”袁嘉有些吃惊。

    班长点头,不无自豪地道,“市面上十几种报纸,有三种都是出自我们兰泽书院,而且其中两种都卖得很不错。”

    一边说,一边取出最新一期的报纸,递给袁嘉。

    袁嘉一看,便知道为什么还有一种卖得不好了,因为上面印的都是课业相关的文章和讨论,除了兰泽书院的学生,估计没几个人感兴趣。

    剩下的两种,一种登载的都是历史故事、前朝宫廷秘史之类的内容,撷取其中有趣的部分,写成很短的文章,倒是很适合报纸这种形式。而这些故事,有些民间就有流传,但百姓们都知之不详,有些从未在外流传过,读之能增长见识,也就无怪卖得很好了。

    至于另一种……袁嘉对着报纸,陷入沉默。

    班长也猛地想起来,面前这是个女孩——说来很怪,刚刚听说皇子皇女和外藩首领的子女要入读书院时,大家还紧张了一阵。等真正见到了人,却反而没什么感觉了。大概是因为他们一个个都晒得皮肤微黑,行止之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实在看不出什么天潢贵胄的气质。

    所以班长跟袁嘉说起话来,态度也过分自然,不但忘记了她的身份,连性别也差点忘了。

    这是一份专门刊登才子佳人这类传奇故事的报纸。

    还真别说,这是兰泽书院三份报纸之中,卖得最好的一种。无论读书人还是普通人,都喜欢看。而对书院学生而言,这也是最容易创作的故事,把自己平时的幻想写出来就行了。

    以前不觉得怎样,甚至能写出这样的故事,在书院里还很受追捧。毕竟圣人也说过:食色性也。

    但现在多了几个女同学,感觉就很微妙了。

    “咳……”班长见袁嘉一直在看,也不好意思把报纸要回来,只能转移话题,“袁同学,有没有兴趣去参观一下我们的编辑部和印厂?在下忝为编辑部的一员,可以带你过去看看。”

    “当然要去!”袁嘉道。她不但自己去,还带上了三位朋友和几个弟弟妹妹。

    其实袁嘉之前缠着皇帝去参观过编修馆的编辑部和印厂,与之相比,兰泽书院这边各方面都显得粗糙了很多,也难怪印出来的报纸是那样的质量。即便如此,能凑齐这一整套的工具,也费了不少功夫。

    这还是在书院里,学生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家中从事不同的行业,要什么东西都容易找,大家或是出人或是出力,才搭起了一个框架。

    不过如今报纸开始挣钱了,他们也打算升级一下各种工具,改善报纸质量。

    “袁同学,感觉怎么样?”参观完之后,班长问道。

    他本意是如果袁嘉说挺有意思,那就邀请她加入编辑部——当然,是编学报的那个分部。虽说她看起来平易近人,但毕竟是皇长女,说不定能帮她们从编修馆那边弄来更好的工具呢?

    谁知袁嘉想了想,斩钉截铁地道,“我决定了,我也要办一份报纸,专门给天下女子看!”

    既然他们男子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各种风月故事刊载在报纸上发售,那她为什么不能办一份专门给女孩们看的报纸?

    兰泽书院目前的女学生一共四个,齐尔拉,袁嘉和袁嘉的两个妹妹。袁嘉这个话一说,立刻得到了其他三人的一致支持,并且三位皇女殿下已经在心里琢磨着,回宫之后该怎么求自家母妃帮忙了。

    最好是能通过皇帝,借用编修馆下属的印厂。这样,她们自己只要找人写文章和排版就可以。

    班长也是个人才,这时候还没有放弃,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对袁嘉道,“袁同学,你的报纸,是要借用《世界报》的印厂吗?”

    袁嘉眼神漂移,母后最讨厌的就是家里人随便插手外面的事,所以没得到准信之前,她也不敢保证,只能煞有介事地道,“这个我还在考虑。”

    班长立刻说,“我听说,《世界报》的印厂是从庆州直接搬过来的,印刷的工具和流程都比我们好得多。其实我们书院的印厂,规模虽小,但该有的都有。就是各种工具都是大家凑付出来的,品质比较普通。要是能稍微升级一下,印刷质量也能大幅提升。”

    “你的意思是?”

    “袁同学能不能从中牵线,帮我们采购一套设备?”班长搓着手道,“我们的报纸毕竟是小打小闹,也不好总是去那边借用机器。不如把自己的升级一下,这样不仅自己能用,以后再有新生入学,也能接着用,这可是功在千秋的好事。”

    “如果你能帮这个忙,之后你的报纸,从编辑到下印,有任何问题只管来找我们,绝对义不容辞!”

    袁嘉心动了。

    她自己没有经验,之后肯定会遇到不少问题。虽然可以去找母后身边的女官们帮忙,但难免会耽误她们的正事。不如找这些同样有经验的同学来帮忙。

    她转了转眼珠,问,“你们来给我帮忙的话,收钱吗?”

    皇家的公主会缺钱吗?当然不会。所以这一问,实在是出乎班长的意料之外,他愣了一下,才说,“当然不收。”

    袁嘉便板起脸道,“我可以去问一问,但不保证能成。”

    放学之后,袁嘉就直奔御花园的水榭。

    到了贺星回面前,她又是另外一种说辞。先是夸奖了几分报纸销量都很高——当然没提报纸上印的内容是什么,而后又极力地描绘了兰泽书院学生们的艰苦环境,最后才说他们想要采购一套更好的设备,只是一直不知道找谁,结果就找到她头上来了。

    不过这一番费心掩饰,并没有什么效果,贺星回问,“你今天头一回上学,他们就拜托了你这么重要的事,应该有别的交换条件吧?”

    袁嘉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想办一份给女子看的报纸,他们答应会帮我。”

    听到这句话,不止贺星回惊讶,女官们也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看了过来。袁嘉被看得有些紧张,正绞尽脑汁想着再说点什么,就听贺星回道,“果然让你去书院读书是对的,这才刚去,就长进了不少。”

    一边转头对春来道,“这件事你留意一下吧。难得学生们有上进的心,能帮忙的地方就帮一下。”

    袁嘉顿时喜出望外,“多谢母后!”

    “去吧,等你的报纸印出来了,也给我送一份。”贺星回说。

    等袁嘉走了,众人才对陆裳道,“这可怎么好?让人赶到前头去了,你的《妇女报》还办不办?”

    “这不是好事吗?”陆裳一片从容镇定,“有人做了,我们就省事了。”

    这倒也是,她们虽然总览全局,但人的时间和精力有限,很难面面俱到。一开始是从上到下的推广,起一个榜样的力量。慢慢的,自然会变成由下而上的革新,这就是群众的力量。

    而她们,正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感受到这股力量正在自己的引导下蓬勃生长。

    ……

    有件事情,跟陆谏想的一样,又不一样。

    新一年的科举考试结束之后,他确实摘掉了探花郎的称号,重新变成了陆大人。不过,他的继任者,今科探花徐青蔼的处境,却要比他好太多了。

    这并不是因为徐青蔼长得不够好看。恰恰相反,如果说陆谏的外貌是属于男性的俊美,那徐青蔼就是真正的“貌若好女”,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面如傅粉、肤若凝脂,按理说,是会比陆谏更受大姑娘小媳妇青睐的长相。

    之所以没有像陆谏那样出尽风头,是因为风头都被另一个人抢走了。

    那就是女官考试的探花张芸。

    论容貌,张芸不在徐青蔼之下,而且她身上有一种属于女性的静与美,完全符合所有人对于贵族仕女的幻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别有韵味,是徐青蔼无论如何比不上的。

    但更重要的是,男探花已经有一个陆谏了,张芸却是第一个女探花,所受到的关注自然更多。

    不过徐探花并没有因此而感觉到失落。

    不如说,他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毕竟自从入京备考,所有人见了他,第一反应都是他有可能取中探花,那时候徐青蔼就已经听说过自己的前辈陆谏这一年来的遭遇了,说不紧张担心是假的。

    但他也不可能因此就放弃科举。

    甚至如果真的因为容貌而高中第三名,其实也不算是坏事。毕竟这是盖章了会被皇后陛下喜爱的名次,于仕途并无坏处。

    只是想到未来可能要面对的情况,还是不免让人头痛。

    结果横空出世一个张芸,将所有的风头都抢走了,也免除了徐青蔼头痛的毛病。这个结局,对他而言可以说是再好不过了。

    释褐之后,徐青蔼被分配到了监察院。

    在他们这些新人入职之前,监察院的前辈们几乎都被调动到了其他的岗位,只剩下寥寥数人,以至于新人一来,显得院里好像全是新人。这不同寻常的变故,让所有人都不由惴惴。

    好在监察院本来就是一个新成立的部门,人员调动一直十分频繁,而且新人入职之后,就都被打发去了外地巡查,所以这一点小小的变故,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与这位徐探花相比,张芸这个女探花的官场之路就顺畅多了。

    贺星回身边的人勉强够用,所以今年的女官几乎都被分配到了编修馆这边。不过仍然保留了轮值的制度,宫中的女官会到编修馆来轮值,编修馆这边的人也有机会入宫当值。

    张芸并不在意能不能入宫,离开张家,她就像是囚鸟离开了牢笼,一头扎进了编修馆的藏书之中,出不来了。

    很快,她就提出了一个非常有建设性的意见。

    编新书当然很重要,但是也不妨将藏书馆里的一部分旧书整理出来,校对之后刊印出版。这些书籍都是世家所藏,外面很难买到,若能印刷出来,既能让天下士子看到更多的书,也能提升编修馆和秘书省的地位。

    这个提议立刻被陆裳通过了。

    圣贤经典,至少在这个时候,地位还是不能动摇的。在掌握经典的释义权之前,掌握发行权也不错。

    不过第二本书的编撰工作,还是被提上了日程。

    其实陆裳早就想好了内容,不过之前要办报纸,时间和精力都被牵扯着,腾不出手来。现在有了新人入职,这件事便可以开始着手了。

    这一回要编的,是一本字典。

    学习的过程中,的过程中,总难免会遇到不认识的字词。有时候囫囵吞枣,联系上下文也能猜出其中的意思,有时候却会卡在这里,无法继续推进。

    很多人遇到这样的难题,唯一的办法就是请教师长。但也有一些人,根本没有师长,那怎么办呢?

    报纸发行之后,编修馆的信箱里收到的信里,就有一部分是询问某个字词的意思和用法的。这还是她们的报纸用了大白话的情况,如果是张本中那种佶屈聱牙的雅言,估计门槛就能拦住八成的读者。

    如果有一本字典,遇到不认识的字都可以在上面查询到,这样的问题自然就会大大减少了。

    最重要的是,字典——用皇后陛下的话来说,它是工具书,没有时效性,只要爱惜使用,不弄坏了,就可以长长久久地用下去,甚至传之子孙。而一部分贫寒的学子,说不定可以靠着字典和报纸书籍自学成才。

    要自学到能通过科举考试,或许很难,但是能读写计算,应该没什么问题。而掌握了更多的知识,就有机会争取更好的工作。

    所以即便卖得贵一点,普通人家也会咬牙买上一本。

    因而陆裳提出要编一本字典,立刻就得到了所有人的全票通过。

    ……

    开明二年的这个夏天,注定会被所有人所铭记。因为如果从未来回看,会发现,所有欣欣向荣的种子,都是在这个时候被种下去的。

    不过在这时候的人的感觉里,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大概人一忙起来,就容易失去时间的概念,等到猛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寒来暑往,一年又将走到尽头。

    这一年的年底,又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丰收。

    今年依旧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再加上皇庄出产的优良种子,更加科学的种植和管理方式,以及足够的肥料,最终得到的粮食产量,比原本预计的更多。

    税收之事,也就成了所有人关注的重点。朝中官员们为了要不要多收税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一方认为,这些财富留在百姓手中没什么用,不如朝廷收上来,用到更需要的地方。户部现在虽然是不穷了,可是钱这种东西,总不会嫌少的,只要能收上来,他们就能找到地方用出去。反正只要留下和原来差不多的粮食,就足够百姓生活了。

    另一方则认为,这是百姓辛苦一年才有的收成,结果他们所得却还是跟往年一样,不利于提高他们的积极性。毕竟看到丰收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可如果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粮食,却不能享受半点丰收的好处,那明年谁还会努力呢?

    因为贺星回一直没有表态,所以两边越吵越厉害,最后难免又差点在早朝上打起来。

    直到这时,贺星回才表态,“朝廷法令,若是朝令夕改,时刻变动,百姓岂不也要时时担忧惊怖,连法令也不敢相信了,生怕什么时候又被改掉。如此,既无益于树立朝廷的威信,也无异于管理百姓。为了多收几文税而损害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实非朕所愿也。”

    此言一出,建议增税的一方便都有些不忿。

    贺星回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们未必有坏心,所提的建议也是为了朝廷,只不过没有百姓放在眼里而已。在他们眼中,百姓是羔羊,官员是放牧者,到了该剪羊毛的时候,谁还会考虑给羊留下一部分毛呢?

    可是百姓不是牛羊,他们会说话,会思考,会行动。

    所以这种事,必须要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遏制住。也幸好,贺星回正好有能够解决这件事的办法。

    那就和第二件大事有关了。

    经过了大半年的筹备和争论,初版的《商业法》终于修订完毕,随时都可以下发到各个官府衙门,等他们学习领会之后,明年年初就可以正式施行。

    所以借着这件事,贺星回便提议,修订一部《民法》。

    既规定百姓的义务与责任,也写明他们能够拥有的权利和保护。有了明确的法规法条,才能避免之前那种朝廷(官府)说什么就是什么,百姓除了咬牙忍耐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的局面。

    虽然自己现在是执掌权力的人,但是对贺星回来说,“法治大于人治”这个道理,已经成为了根植在脑海之中的理念。

    权力只有在被束缚的时候,才是安全而长久的,否则只会无限膨胀,这正是古代无数王朝最终都走向灭亡的根源。

    而且这句话不光对她有效,对下面的各级官员也是一样。

    所以,在花费两年的时间收拾局面之后,贺星回认为,是时候把立法之事提上日程了。

    除了已经可以开始推行的《商业法》和正在酝酿中的《民法》之外,《农业法》《劳动法》《行政法》等,都在贺星回的计划之中。有了这些,就可以搭建出一个基础的框架,剩下的血肉,就需要时间去慢慢填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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