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圣人有教无类,依张卿之言,也是错的了"贺星回问。
张本中皱眉,"殿下不要偷换概念。圣人有教无类,说的是学生的天资和兴趣,与出身何干"
"世家就是这般解释圣人言的么难怪你们致力于打压寒门士子,不许他们有出头的机会,原来是以出身来分人。"贺星回笑道,"不过,纵然你张氏今日门阀显赫,传承数百年,再往前多数几代,又会是什么情形"
"纵然是朝廷世袭罔替的爵位,一旦国破家亡,也就化为灰飞,我还不曾见过有世袭罔替的世家。"
这番话显然戳中了张本中的痛点,他毫不犹豫地反驳,"殿下既然知道再如何强盛的王朝都会灭亡,就更该警惕蛮夷之辈,不知仁德,今日殿下扶持他,就不怕异日遭受反噬臣以为,殿下这是在养虎为患,恕臣不能赞同"
"张卿既不愿意去教化蛮夷,又嫌弃他们不知仁德、不懂礼仪。这话前后矛盾,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贺星回好笑地说,"礼仪仁德,是我中原的概念,你不去教化,这些异族人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偏又以此来定他们的罪,岂不可笑"
张本中又有了那种被人指着鼻子骂的羞耻感。
而且贺星回骂人,可比靖侯厉害多了。靖侯不过是撒泼,张本中可以唾面自干,贺星回字字句句都直指世家,却是戳心戳肺,让人不能等闲视之。
贺星回却已经不理会他们的,问起了其他人,"诸卿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其实中原朝廷,对于四境外族的态度,大抵都是差不多的防备。而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世家的态度,所以在场众人,大部分确实都是跟张本中一样的想法。
不过张本中已经替他们触了雷,谁都看得出来,贺星回是铁了心要去教化这些蛮夷了,纵然要反对,也是小心翼翼的。
"正是。"武焕道,"不识礼仪怎么了他们一样的骑马开弓射猎,甚至因为没有礼的束缚,杀戮起来不知节制,十分野蛮。臣以为,如此反而更加危险。就该叫他们畏威怀德,这才能安分守己。"
"胡人心慕我中原文化,这正是我大越强盛之兆。"陈昌也跟着附和道,"我朝虽然没有,但前朝边境多有内附的部落,也能服中原朝廷管束。"
贺星回被他们逗笑了。
前面还是畏威怀德,安分守己,到后面就要让人家内附了,究竟是谁"狼子野心",还不好说呢
"诸位都这般警惕,又何必惧怕那些胡人部落反复"她笑着说,"何况西北如今还有师将军镇守,想来也没有几个不长眼的,敢在他的眼皮底下捣乱。如此,诸卿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众人只能道,"殿下圣明。"
贺星回又说,"不过,我今日要跟诸位说的,是两个概念。"
这就是正戏了,众人都肃容挺身,预备仔细聆听。
"其一,是文化输出。"贺星回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落在张本中身上,"张卿以为,不该让蛮夷之辈学习我中原的诗书,我却认为恰恰相反。不单是诗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礼乐戏曲,都该让他们学。"
"假若人人都通读诗书,口称礼仪,说的是汉语,唱的是汉歌,服膺我中原文化,那么纵然他们剃发胡服,骨子里也是个中原人。他们有可能因为倾幕中原文化,悍然发动战争入侵,但也可能因为倾慕中原文化,真心实意想做我大越的子民。诸君以为然否"
这个前所未有的概念,竟听得所有人脊背一寒。
纵然是自己的国家要对异族进行文化输出,他们也觉得这事办得缺德至极。
可是因为是贺星回说出来的话,竟然也没有人觉得奇怪。这个女人已经无数次向他们展露了她的手段,再惊世骇俗的事,到了她手中,似乎也举重若轻。
安静片刻,才有人问,"其二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不但让重臣们重新收敛起精神细听,就连在一旁执笔记录的两位女官,也都竖起了耳味。
这其一就已经这般谋划深远,让人胆寒,其二又会是什么
"其二,是经济控制。"贺星回说,"假若草原上吃的粮食是我们卖的,穿的衣裳是我们卖的,日常所用的各种东西也是我们卖的,衣食住行都与我大越息息相关,一旦贸易中断就会受到巨大的影响,那么他们纵然想要发动战争,也是有心无力。"
众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经济控制比文化入侵更加缺德。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纵然贺星回没有说出来,但他们都能想到,到时候大越想要对付这些异族,甚至不需要发动战争,只要经济封锁,不卖给他们任何东西,他们就无计可施,只能妥协了。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不知为何,众人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给了张本中一个同情的眼神。
在贺星回的两个概念之下,他所谓的蛮夷狼子野心,随时可能反咬一口,几乎就不存在了。与草原的贸易互市势在必行,曾经高声反对此事的张本中,处境自然十分尴尬。
诚然,门下省有封驳各种诏书旨意的权力,可是对上以为足够强势的主政者这份权力只会变成一张废纸。至少到现在为止,贺星回想做的事,还没有一件真的被阻拦住的。
长此以往,门下省形同虚设,张本中这个主官该如何自处
"这两个概念,真是振聋发聩啊"开口说话的人是户部尚书严文渊,"殿下所思所想,皆发人深省,我等不能及也"
他以前觉得,自己这个户部尚书做得难,是因为局势不好,换成任何一个人,在他的这个位置上,都会无计可施,而他已经算得上认真负责了。
如今见识了贺星回的手段,严尚书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所谓的尽力,不过是因为站得不够高,看得不够远,没有贺星回这样卓越的见识,才会困囿于小小的难题。
他越是想,就越是忍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与胡人贸易互市,还可丰盈国库,真是妙极殿下之前说,那些商人们运到西北的粮食,可以抵扣商税,臣原本还在担忧,如此一来,今年的岁入必会大幅减少,难以支应。但西北开放互市,又将会多出一笔税收,足可填上不少窟窿了。"
其实一开始,贺星回让户部从庆州拿货去卖的时候,严尚书是很不情愿的。但很快,他就体会到了其中的好处。
庆州的东西是真的好,百姓们本来就需要,既能解决百姓所需,又能给国库赚钱,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严文渊很快就抛弃了自己原本"不与民争利"的想法,乐在其中了。
户部之所以能支应到今日,这些庆州来的货物功不可没。
这么好的东西,卖到草原上一定也十分畅销,每年必然能为国库增添大笔商税。想来要不了几年,国库就不会再缺钱了。严文渊只要想到那个场景,真是做梦都能笑醒。
"光靠这个办法,想填上户部的窟窿,一时半会儿可办不到。"贺星回笑道。
严尚书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急切地问道,"莫非殿下还有其他的打算"
"确实有一点想法。"贺星回的视线意味深长地扫过张本中和他身后的人,"不过,事情要一件一件办,等到互市之事定下来再说吧。"
话说到这里,众人对于互市,已经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了。
一件事,总是有利有弊。弊方面,贺星回已经考虑得十分全面,甚至准备化弊为利,他们说不出什么。而利方面,与草原贸易,好处大家都是看得见的。
君不见,当初叶家往西北走私商品,哪一年不赚个盆满钵满连北地世家都跟着得了不少好处。
这事他办得隐秘,可是在世家之中,并不是什么秘密。有人不齿,也有人眼红,不过跟草原人勾连是个大罪名,所以也没有人效仿。
如今朝廷主持互市,公开交易,那就没有任何隐患了。
虽说无法垄断这门生意,赚得不如叶家多,可是安全啊
世家也是要吃饭的,而且一家子上下几百上千口人,养活起来十分不容易,哪家没有私底下养着几个商人谁还会嫌弃赚钱的机会太多
"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贺星回问。
一直没有说话的瞿英,此刻才上前一步道,"方才说的都是''互市'',但依我看,殿下的重点应当是在这''各部''吧"
"知我者,瞿卿也"贺星回脸上的笑容顿时真诚了许多,"你详细说说。"
"殿下说的,可不是与羯部互市,而是与草原各部互市。除了羯部,山部和直部之外,其他几个部落若是前来交易,咱们是否也要答应"瞿英道,"这也是一个辖制羯部的办法。"
羯部的算盘打得很响,就是要趁这个机会,从大越捞到足够多的好处,然后顺势将其他几个被打残了的部落拿下,一统草原。到时候,天下局势就不会再是现在这样,他们也有了跟大越抗衡的能力。
说不定,到时候就不是羯部,而是羯国了。
这才是真正的养虎为患。
大越必然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当下既然腾不出手跟羯部打仗,那就把他的敌人扶持起来,彼此互相牵制,让他难以一家独大。
至于贺星回所说的文化输出和经济控制,大家虽然都赞同,但心里也很清楚,那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恐怕需要几十上百年的功夫。
众人之前确实没有注意到贺星回话中这个小小的陷阱,听瞿英这么一解释,顿时明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贺星还吩咐陈昌,让礼部的人试探一下山部和直部的想法,最好能分而化之,先把他们的联盟拆了。如此羯部使者独自一人,在大越"给足了好处"的情况下,想必也抗不了多久。
"这个容易。"陈昌说,"山部和直部的人,除了吃其他的都不感兴趣。"
所以非常好忽悠,羯部能忽悠,大越自然也能。
毕竟这两部的使者,对大越的好感度实在太高了。他们尤其喜欢会带他们去市井小巷之中寻找各种美食,并且吃完饭之后会为他们付账的陆谏,一听他说朝廷愿意与两部交易,让他们用各种山货来交换粮食、布匹和一些工具,顿时喜出望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其实吧,当初两部毫不犹豫派人跟着师无命,就是为了让他们出去暗饭吃。什么派遣使者建交,想都没想过。
是因为羯部要派遣使者过来,师无命觉得一只羊也是赶,三只羊也是放,就劝他们也出几个人过来走一趟。因为师无命说,去上国朝拜,到时候会赐下很多粮食和珍宝,两部首领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要不是自己走不开,两部首领都想亲自走一趟,因为打完仗回来的年轻人们都说外面有无数好吃的,每天都能填饱肚子。
这种好事,最后派出的使者,自然都是首领的心腹。而在草原部落里,能成为心腹的,不是首领的亲戚,就是首领夫人的亲戚,所以他们完全可以代表部落,与大越结盟。
确定每年都能交易到足够部落里所有人吃饱的粮食,他们甚至都没想着再见一见贺星回,问清楚具体的情况,就毫不犹豫地答应签署互市条约了,甚至还主动催促陆谏,让他尽快把事情办完。
稀里糊涂就立了功的陆谏∶""
贺星回得知这个消息,倒是很高兴,"你们看,胡人之中固然有刁钻奸滑、狼子野心者,但也有这种只想吃一口饱饭,别无所求的。大越能让他们吃饱饭,又何愁他们不心向大越"
至于吃饱饭之后就会滋生出其他的野心和妄想,那也是人之常情,而且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既然万事俱备,宴请三部使者的宴席,也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和一心只想着吃,在街上闻到食物的香气就走不动路的两部使者不同,羯部的使者,关注的是大越的民生、风土、人情,他尤其喜欢去市场,观察大越商人出售的各种货物,不过茶楼酒肆和风月场所,他也没有错过。
所以除了第一天之外,后面使者们就分头行事了。到这两日,羯部使者更是醉倒在温柔乡中,直接留宿章台,连礼宾馆都不回了。
贺星回得知这个消息,脸上却不见什么喜色。
不是因为羯部使者,而是因为这个消息里提到的章台。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是所有男性凝视在女性身上的集中体现,那无疑就是妓院了。他们要她端庄文雅、知书识礼、色艺双绝,又要她放浪形骸,幽怨多愁,忠贞不二。
这种矛盾,在贺星回看来,与世家既看不起寒门子弟,又会不惜代价地打压他们,是同出一源的。
看似阶级、性别的争斗,其实是权力和资源的掠夺。
底层百姓也好,柔弱女子也罢,都是权力阶层掠夺的对象,是他们的所属物和战利品,自然只会被规训,而不被允许有出头的机会。
贺星回能够为寒门子弟打通了那条向上的路,是因为这条路本来就已经有了形,只是还有几处阻碍。她也能为世家女子争取一个入宫为官的机会,是因为在权力阶层的眼中,这是能够为他们带来好处的。但直到现在,贺星回也不敢提出取消妓院的事,甚至不能表露出这样的态度,因为她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
理智知道是这样,可每每听到这种事,还是会令人不豫。
这种不愉快的情绪,一直带到了晚上的宴席上。
皇帝一看到她,就不由吃惊,"谁惹阿姊生气了"
其实身边的人都看得出来贺星回不高兴,不过这话,估计也只有皇帝敢直接问出来了。
贺星回现在连他也看不顺眼,"你不要跟我说话,待会儿好生应付那个羯部使者,务必要挫掉他的锐气,今晚就将互市的事敲定
皇帝最怕她生气,一个字都不敢反驳,反正只要被折腾的人不是自己就好,"阿姊放心,一定都办好。"
有皇帝亲自出面,有群臣在旁作陪,对于贺星回开场就退席这件事,羯部使者丝毫没有在意。毕竟他虽然听说南朝是皇后主政,之前朝见时见到的也是贺星回,但是固有的观念,还是觉得皇帝才是真正能做主的那一个。
至于群臣,他们只能低下头,假装没有看到陛下红润的面色、微黑的皮肤和一杯接一杯灌下去的酒水。
重病在床,不能视事什么的,他们都不记得了。
出乎意料的是,羯部使者竟然能跟皇帝相谈甚欢。毕竟在富饶的羯部,贵族们每天的生活,其实也是吃喝玩乐,游戏田猎,而这些,也全部都是皇帝的拿手好戏。
有贺星回在,皇帝这二十年来可以说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玩。他玩过的东西品种之多样,内容之丰富,知识之详备,绝不是羯部的贵族们可比的,就连在座的朝臣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自然也镇住了这位使者。
等到酒酣耳热,头脑微醺之际,皇帝又提出比试,并且大获全胜,立刻就将节奏完全拿捏在自己手里了。
羯部使者昏头昏脑地签下了互市条约,打算把大越的好东西都交易到羯部去,让羯部的贵族们也能获得同样的的享受。这个时候,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幸而名字还能写得很流畅。
满殿重臣亲眼看到他熟练地忽悠羯部使者,不由面面相觑,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从前对皇帝的判断来。
他是不是也没有那么扶不起
虽然完整的规章制度还没有整理出来,但是女官们已经接手了贺星回身边的各种工作,开始正式上岗,打算一边学习一边完善。
这天晚上,陆裳和阿喜在宫中值宿。
说是值夜,但其实如果没有突发情况,她们也可以正常地休息,只不过要睡在宫中,以便皇后用人的时候能随叫随到。
阿喜半夜醒来,发现外间的灯还亮着,不由诧异。
走出来一看,便见陆裳正坐在桌前,凝神苦思。书桌正对着的窗户开着,夜风送来阵阵不知名的花香,灯光映着她的脸,好似一幅动人的名画,叫阿喜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陆裳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动静,阿喜只好倒了一杯水,走过去放在她面前,"这么晚了,在想什么"
不过,这个问题出口时,她已经看到了陆裳面前摆着的资料,都是有关前朝秘书省的。
听到她的声音,陆裳总算回过神来,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才道,"我在想,殿下对我们,究竟有什么期望"
"怎么突然想这个"
"昨日殿下那番文化输入和经济控制的理论,你也听说了吧"陆裳道,"殿下的所思所想,总是能看到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之后。所以我想,她一定也不只是想让我们入宫,改善一下处境,为家族增添光彩。"
说到最后一句,她忍不住笑了一下,面露嘲讽。
"你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她交给我们的第一个任务里"阿喜在她对面坐下来。
陆裳点头,"我一直在想,殿下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秘书省她希望女官们做些什么她让我们自己制定规章制度,一定暗含了某种期望。''
虽然这话说起来有些没头没脑,但阿喜倒不觉得是陆裳把贺星回想得太厉害了。
所以她做的每件事,一定也是有原因的,只不过她们没有看出来而已。
"你没有想过问问殿下吗"这是阿喜的第一反应。
她觉得任何一件事,无论大小,求到殿下面前,殿下都会耐心帮忙解决的。
就像她的名字,她跟高渐行说,要求贺星回赐名,后来终干鼓起勇气提了,贺星回似平也不意外,笑着道,"高渐行有个姐姐叫高渐书,那你也依这个字辈,就叫高渐远,如何"
"听起来像个男孩的名字。"阿喜说。
"没有谁规定男孩才能用这样的名字。"贺星回说,"女孩常用的那些美字,如英芳之类,不也有男子在用吗"
阿喜被她的温柔打动,十分开心地定下了这个名字。暗地里,她也会想,这个''远''字,或许也是殿下对自己的期望与激励
所以,知道陆裳遇到了难题,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求助,而且在这种事情上求助殿下,并不丢人。
谁知陆裳拒绝得斩钉截铁,"不,我要自己想。
"为什么"阿喜不解。
"我们可以依赖殿下,殿下又能依赖谁呢"陆裳低头盯着自己面前的文书,"我想尽快成长起来,就算不能成为殿下可以依赖的人,至少也要跟得上她的脚步,成为对她有用的人。"
阿喜听得呆住,自愧不如地道,"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陆裳也不奇怪,笑着鼓励道,"那就现在开始想吧。"
阿喜认真点头,思量片刻,竟然真的对陆裳道,"我觉得,你的问题,或许可以从一个疑惑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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