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越都因为科举改革之事沸腾了起来,  但是贺星回本人的日程,并没有因此产生太多的变化。

    她只是更忙了。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她一直在跟礼部的人一起琢磨新的科举规则,  几乎快要被繁琐冗长的条款折磨晕了。

    不过总体来说,  这段时间的工作虽然强度大,但都很顺利。尤其是礼部的官员们都很听话,  没有像一些不长眼的家伙那样,凡事必要跳出来反对她,  就更是令人身心舒畅了。

    要知道,礼部的官员们,可以说是整个大越最会吵架的。尤其是那些老臣,  引经据典起来,不是骂人,  胜似骂人。

    贺星回当初将科举挪到礼部,  一是因为戴晔不识抬举,  二则是因为在她的印象里,  负责贡举之事的一直都是礼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再加上事情虽然繁难,  但她只需要提纲挈领,而且她脑海中本来就有一套科举的骨架,  只需适时地将之拿出来,  供他们参考即可。

    所以虽然忙,  但这两个月,竟是贺星回摄政之后,最轻松的一段时间了。

    人一忙起来,  就连季节的感受都不甚明晰。

    这一日,  贺星回清早起来,  就闻到了一阵淡淡的甜香,循着香味转头望去,见窗下的细颈瓷瓶中插着一支开得正好的桃花,这才有些恍然地道,“春天来了。”

    “可不是?”可芳从外头进来,笑道,“御花园里的桃花都快谢了,我看殿下忙得没空去赏,只好折一支回来插瓶。”

    贺星回走到窗边,低头嗅了嗅桃花,也跟着点头,“确实该轻松一些了。”

    “那今日不议事吗?”可芳一听,立刻蠢蠢欲动,“您要去赏花,我立刻就叫人在园子里布置好,保准不用您操一分的心。”政事虽然要紧,但放个一时三刻的也不会就出什么大问题。

    贺星回笑了,“事还是要议的,时间紧迫,耽搁不得。”

    见可芳拉着脸,撅着嘴,她话锋一转,又说,“不过花也不能不赏。你这就去把园子布置起来,回头把那些官员叫到那边去议事,两不耽误。”

    可芳还能说什么?

    今日没有早朝,可芳的准备还需要一点时间,贺星回得以安闲地吃了个早饭。

    说是安闲,其实也是边吃边忙。不过这一回,忙的就不算是正事了,而是听春来汇报最近京城内外的大小消息。贺星回没空出宫,但舆论动向还是要时刻把握的,她对此也已经有了一套周密的计划,不过现在,暂时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了解了。

    最近这段时间,城内热议的都是科举改革的事。

    在百姓之中,对于这件事,几乎是一致的叫好。跟世家相比,寒门跟普通人的联系更加紧密,也更友好。

    世家子弟,平民百姓只有在街上看到带着徽记的马车时能看一眼,但大多数寒门子弟对他们来说都是熟悉的,就是同乡颇有名气的某某。在这个时期,皇权不下县,乡绅地主们还兼着为朝廷管理地方的职责,许多百姓都受过他们的恩惠。相比之下,只关注庙堂之上的世家,反而没有那么得人心了。

    毕竟在贺星回掌权之前,整个大越的民生都不容乐观。

    如今她虽然还没有给大家的生活带来更具体的改变,但是那种蓬勃兴盛的新气象,所有人都能感受到。

    很多普通人嘴里不说,心里却觉得,皇后干得比那些世家大族出来的相公们更好。支持她的新政,选出来的官员就会是更值得信赖的熟人,二者相加,自然是一致地看好。

    “世家那边没什么反应吗?”贺星回问。

    春来摇头,“暂时还没有。就连陆家也没什么动静。”

    陆继善回来了,而且得到贺星回的看重,成为巡考官员之一,这消息陆家应该早就知道了,但他们至今还没有做出反应,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想必是要在考试里一较高下吧。”贺星回想了想,说。以世家的骄傲,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初考已经结束,各地的寒门士子就快到京了吧?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惊喜?

    贺星回正思量着,又听春来道,“说到世家,还有一件事,戴晔家里闹起来了。”

    “怎么回事?”贺星回立刻打起精神。

    春来道,“好像是戴晔的夫人这些年来在戴家受了不少委屈,之前一直没说。戴大人几次在小朝会上顶撞殿下,言辞之间对寒门颇为鄙夷,勋贵们觉出不对,回去一查一问,才知道冯夫人受的委屈。那些勋贵们的脾气,殿下也是知道的,最是护短不过,这种事焉肯善罢甘休?就闹起来了。”

    这就是勋贵们的好处了,不怕丢脸,也不习惯利益交换,吃了亏就直接嚷出来,不会大被一掩,装作若无其事。

    贺星回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显然是有了什么打算,春来见状便道,“这事很要紧?我这就叫人去打听得更详细些。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知道的人多,倒也不难打听。”

    “嗯,你多留意此事。”贺星回点头,又道,“在我腾出手来之前,不要让他们和解了。”

    春来听出了一点意思,应道,“是。”

    贺星回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其实她身边这几个女官,已经算得上很机灵了,但她们出身如此,见识自然也有限。以前跟着贺星回待在庆州,完全够用,如今要放眼天下,关注朝堂斗争,就有些欠缺了。

    当然,贺星回相信,多听多看多学,假以时日,她们的政治敏感度上来了,会成为自己的好帮手。

    不过当下,身边若是有个世家出身的女官,像这种搜集情报的工作,就会轻松得多,也能带一带她们。贺星回太忙了,没有太多的时间手把手地教导。

    等科举结束了,倒是可以选一届女官。不过到时候,世家恐怕不会同意让族中女性入宫为她服务。

    贺星回暂时将这件事记下来,接着吃完饭,就去了御花园。

    有事要奏议的官员都已经到了。

    最近朝廷的大事就是科举,其他人知道贺星回忙,没事不会过来。但还有一个人天天都来报道,那就是户部尚书严文渊。

    贺星回看见他,就忍不住头疼。

    开了春,各地都要开始耕种了,朝廷便也要往外花钱。但是国库现在一个子儿都没有,严尚书拿不出钱,只好天天到她这里来蹲守,盼着她想个法子解决了此事。

    也是这些年户部太难了,叫严尚书把脸皮磨得比城墙更厚,哪怕明知道自己这样惹人烦,他也还是天天来。来了也不说别的,就往旁边一杵,拿幽怨的小眼神一直瞅着贺星回。

    遇上众人忙得分不开身的时候,他还会主动上前搭把手,眼看已经快要成为紫宸殿的编外人员了。

    今天贺星回坐下来,众人拜见过后,严文渊照旧往角落的位置退,结果才走到一半,就听到贺星回叫他,“严卿,你过来。”

    严文渊真是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站在原地反应了几秒,这才快步走到她面前,再次郑重下拜,“殿下请吩咐。”

    “国库的事情,我已经有了大致的章程。不过事要一件一件的办,眼下科考之事近在眼前,你那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好先放一放。”贺星回说,见严文渊脸色一苦,就要哭诉,又道,“当然,你的难处我也知道,我这里有一个暂时的办法,虽然不能多用,但可以解燃眉之急。”

    “求殿下赐教!”严文渊又惊又喜,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媳妇终于熬成了婆,一时间天都更亮了。

    贺星回道,“别急着高兴,此事你未必肯。”

    严文渊本来想拍着胸脯打包票,但想到贺星回的不可捉摸的行事风格,又谨慎地道,“殿下先说说看。”

    “庆州的商人们可以赊一批货给你,出手之后付清款项,赚到的都可以入库。”贺星回道,“你可愿意?”

    “这……”严文渊总算知道为什么贺星回说他未必肯了。

    他一个世家子弟,能拉下来在贺星回和同僚面前哭穷是一回事,但是跑去贩卖货物,又是另一回事。世家不是没有经商的,但那都是叫手下的人出面,他自己去干,不是给自己的出身抹黑么?再说他还是朝廷官员,这就更不像话了,那叫“与民争利”。

    “事情就是这样,你回去考虑一下吧。”贺星回摆摆手,让他下去。

    严文渊确实拿不定主意,但他也没走,依旧站在角落里,听贺星回跟礼部的官员商议考试的事。

    今天要议的,是考试场地。

    往年几乎只有世家子弟参加考试,也有一二百人,好在考试是淘汰制,没考好的就直接刷下去,不用进入下一轮,京兆的公房勉强够用。可是今年允许寒门士子参加考试,人数只怕会增加不少。

    虽然说寒门子弟数量少,但是这么多年累积的人数,必然相当可观。第一轮的题目不难,他们大都读了十几年几十年的书,应该会有不少人通过。而且据说这一次的科举改革,也带动了世家子弟的积极性,很多原本不急着参加考试的人,也都决定今年就考。这样他们可以占据更多名额,保持绝对优势。

    目前估算可能会有三百多人参加考试,京兆那边就装不下了。

    而且礼部也有自己的想法,总是借用别人的公房,终归是不那么方便的。以前科举考试只是吏部下属的考功司负责,不太受重视,也不可能弄出太大的阵仗,只能借用。如今由礼部来负责,想要办得更出彩,就要有自己的考试场地。

    划一块地皮出来,对贺星回而言并不难,京城虽然人多地贵,但是朝廷手里还是捏着不少好地方的。难的是在这块地皮上,建造出能够容纳四百人的考场,还要兼顾各种功能。

    其实这种事,应该一上来就办的,之所以拖到今天,完全是因为——国库没钱。

    严文渊旁听到这里,猛地惊醒过来,终于意识到贺星回今天肯松口给自己想办法的原因。根本不是因为心疼他这段时间的奔波,而是因为她有要用钱的地方了!

    严尚书:“……”就很气。

    但是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不但没有办法,而且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除了接受之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现在的逻辑是这样,皇后想用钱,他没有钱,皇后给他想了个办法赚钱。要是不接受,就没有钱给她用,但他却不能用没有钱作为理由拒绝她,因为她已经想到了赚钱的办法。

    除非自己倾家荡产填上这笔亏空,否则只能走她安排的路。

    罢了,严尚书安慰自己,为了筹钱,他什么办法没想过?要债都要过了,如今不过是贩货……其实以前他也不是不想经商贩卖,只是手头没有货物。最艰难的时候,严尚书连看库里存的那些仪仗、车马、器具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毕竟这些东西都很值钱。

    如此这般,严文渊很快就想通了,在贺星回让礼部的官员去找工部商议建造考棚之事时,他就主动站出来,同意了贺星回之前的提议。

    他一边跟贺星回说话,一边盘算起自己手下可用之人。

    其他人是不能指望了,都是世家出身,倒是那些书吏,说不定可以用一用。唉,也不知道范一通擅不擅长做买卖……不过做生意的人一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想来其中的道理也是共通的。

    等他一走,贺星回就对陈昌道,“户部这笔钱放不了太久,你们尽快做出方案,把程序走完。眼看生员都已经快到了,考棚还没有搭起来,像什么话?”

    陈昌心领神会,答应了就要走,又被贺星回叫住。

    “对了,今日出来赏花,我才想起一件事。听闻京中有进士及第之后遍游名园,摘取名花的风俗?”贺星回问。

    “是,先帝在的时候兴起来的。”陈昌不太明白贺星回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回答。

    贺星回眉头一挑,“这么说,以前都是叶家的花园拔得头筹了?”

    “是,叶家的凝晖园,是京中最有名的花园。”

    贺星回听到这里,笑了,“我还以为,京中最有名的花园,该是咱们眼前的御苑才是。”

    “这……”陈昌头皮都要炸了,“皇家御苑,外人不能得见,自然也不知其风采。”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吧。”贺星回说,“以后进士放榜,就让他们到御花园里来游览一番,摘取名花,说出去,也是陛下对新科进士的恩宠。”

    果然!陈昌已经快维持不住脸上平静的表情了,他可以理解贺星回的意思。既然有这个风俗,与其让进士们去给世家的花园扬名,不如直接让人到御花园来摘花。

    道理他都懂,可这是皇宫内苑啊!距离帝后和嫔妃的住处太近,就连他们这些臣子,其实也很少来,怎么能轻易让外人踏足?

    但是吧,过往的经验已经让陈昌知道,当贺星回开口说一件事的时候,最好不要跟她硬顶着。

    他忍不住抬手擦了一把汗,“这个嘛……”

    “又是不合规矩?”贺星回问。

    陈昌讪讪一笑,“主要是人多眼杂,怕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正因为人多,才没什么要紧。”贺星回道,“这御花园虽大,但是几十上百人涌入其中,彼此之间一览无余。莫说嫔妃们会避开这一日,不过来打扰,就是真的来了,又能出什么事?”

    这话大概也只有她敢说了。

    不过这个时候,男女大防还没有那么严重。先帝时,还经常让叶贵妃出席一些不那么重视的宫宴,与群臣宴饮呢。

    这时,贺星回又说,“进士前十人之中,取其中风姿仪容气度最佳者,位列第三,就叫探花郎,陈卿以为如何?”

    算是她奇怪的执念吧,毕竟探花这个名词,在后世的各种创作之中,苏起来可是比状元都厉害。譬如小李飞刀就是探花郎出身,光是这个身份,就足以令人对他的容貌浮想联翩了。这样优秀的创作素材,必须保留。

    陈昌听到这话,哪里还顾得上进士们来御花园摘花合不合适?

    诚然,自来朝廷选官,都以身言书判四项为标准,这身姿仪容位列第一项,乃是考察之要。毕竟官员代表的是朝廷的形象,也不能太难看了不是?尤其是在世家主政的这些年里,这种风气愈发兴盛。

    可是这话从贺星回的嘴里说出来,就叫人十分不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陈大人的错觉,总觉得她那个语气,就像是选妃似的。

    她可是个女子!

    这……这万一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陈大人眼前一黑,只恨自己不能立时聋掉,假装没有听到贺星回说了什么。他现在只希望是自己多想了,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但凡新科进士面见,自己都要跟着,盯紧一点。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贺星回当初提议成绩出来之后再在加试一场,看看进士们的御前应对以及对朝廷国策的了解,他怎么就同意了呢?

    心里转着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偏偏面上还不能露出半分端倪,他有些僵硬地笑了笑,道,“这名儿倒是很好听。头名是状元,已经定了的。如此,这第二是不是也该有个名目?”

    最好多定几个特定的称谓!这样外人不知这探花郎是怎么来的,也就不会多想了。

    贺星回不甚在意地道,“那就礼部拟几个名字上来吧。”

    陈大人点头答应,决心把这件事当成大事要事来办,今晚就拟出名目来!

    ……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三月,前往各地巡考的考官们终于回来了,一并将通过考试的生员们捎来了京城。

    这是贺星回的主意。

    一来这些生员都是寒门士子,其中颇有经济不宽裕的,让他们自己筹措入京的路费,说不定就会错过考试时间。二来路途遥远,单身行走难免会遇到一些危险,人多更安全。三来也是怕世家这边动什么手脚。

    生员们并不知道她的种种考量,听说是殿□□恤大家,所以如此安排,都不由得交口称赞。

    高渐行带着妹妹阿喜,也站在人群之中。

    像他这样带了家属过来的,虽然不多,但也不少,倒也不算突兀。家属的花费是自己出的,但是可以跟随队伍一起前行,对许多人来说,已经是解决了很大的难题了。

    阿喜这段时日跟家属们待在一处,众人都对皇后殿下感激涕零,觉得她连这种细微处的小事都能想到,实在体贴。

    因为心里存了一份念想,比起别人,阿喜对贺星回的滤镜更厚一些。还没有进京,就先承了她的恩情,阿喜更是满心期盼她尽早征选女官,这样自己或许能帮得上一点忙。

    进了京,队伍也没有散去,而是由巡考官统一带到礼部,上交了记载个人履历、祖宗三代、乡名籍贯和年龄相貌等的状书。这份状书之后会跟考生的试卷贴在一起,用以确认身份。

    在礼部登记完,每个人都领到了一块证明考生身份的牌子,上面画着奇怪的花纹。

    礼部的官员还给他们介绍了几家客栈和旅店,据说使用这块牌子,会有一定的优惠,这是皇后殿下给他们的补贴。

    这笔钱就实打实地是从内库出的了。

    贺星回虽然对这种国库和内库分开的做法颇有微词,但目前情况是这样,她就希望能公私分明,任由严文渊怎么说,绝不用内库的钱去贴补国库。但是这些寒门士子入京赶考,又是头一回,什么经验都没有,也没个人能带一下他们,她便决定自掏腰包补贴一点。

    有了补贴,这些考生们就会倾向于选择她提供的这几家店了。

    其实为了方便管理,考生们最好是统一安排的住处,但朝廷根本没有能住下那么多人的地方,贺星回也只能用自己的办法解决,那就是提前让庆州商人们到京城来买地建房。

    从去年冬天忙到现在,总算是赶着时间竣工了。

    所以当考生们拿着牌子找到地方,都被这一排排敞亮的新房镇住了。特别是那些囊中羞涩的,本以为免不了要吃一段时间的苦,谁知住得比在家的时候更好。

    普通人只会为眼前的景象激动,但那些头脑活络的,却已经开始深思这其中所蕴含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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