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偷看贺星回的脸色,也有人转头去看冯有功。

    其实皇后会不会还政,什么时候还政,这个问题在场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想过。就算是亲生母子,小皇帝长大之后皇太后还想继续把持朝政的事也不是没有,甚至还有因此而发生母子相残的惨剧的。

    天家的亲情,由来如此,涉及到皇权,君臣通常都会排在在亲缘之上。

    何况贺星回是皇后,还是个很有能力的皇后。她会愿意放下到手的权力吗?又会在什么时候放手?

    但这件事,归根结底不由他们来决定。而且至少目前为止,他们还需要贺星回来解决眼前一团乱麻般的各种问题。这种敏感的问题,就更不会有人提起了。

    反正目前的情况还算稳定,皇帝自己无心政事,皇子们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贺星回的能力又完全足够。

    只要上面不先闹起来,让他们不得不选一边站队,就还不到需要操心这些的时候。

    大家都在装傻,现在却被人挑破了。

    这就很尴尬。

    冯大人并不是有意的。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候,他已经着急得快哭了。那句话真的是脑袋一空就脱口而出了,这要是被殿下记了仇,他找谁说理去?

    “噗通”一声,他果断跪到了地上,“殿下息怒,是臣僭越了。”

    贺星回“嗯”了一声,道,“此事确实令人为难。既如此,就还是照之前那样,诸位先议一个章程出来,咱们再说吧。”

    这是又把锅甩给他们了?

    几位重臣心明眼亮,都知道这个话题既然已经挑破,那就必得有一个结果。贺星回看似将选择权交到了他们的手上,实则是以退为进:当下这个情形,难不成还有谁敢说她不能代替皇帝?

    非但不能说,他们还得主动替她找出种种理由,以说明她身为皇后代替皇帝祭天的合理性。

    从此以后,这件事就等于有了他们这一干朝臣,以及他们背后的官员体系做背书,拥有了绝对的正统和大义,没有任何人能质疑。而那些可以说服所有人的道理,还是他们这些人亲手翻书、绞尽脑汁想出来的。

    重臣们:“……”

    但话说到这份上,他们难道还能拒绝吗?

    至于皇帝本人的意思……如果皇帝身边还有他们的人,说不定他们会想一想办法,可惜现在皇帝深居宫中,即便是重臣,等闲也不得见,那就没办法了。

    等他们应下这件事,贺星回才一摆手,“行了,有事情就去忙吧,不必杵在这里。”

    重臣们沉默着离开了紫宸殿,一直等回到中书省,韩青才回过神来,心里生出一点疑惑。贺星回究竟是顺水推舟把这项为难的差事推给了他们,还是早有预谋,就等着他们一头撞进去?

    他回想着今日的情形,一时很难确定答案是哪一个。

    这让韩青感觉到了一种危险——贺星回正在逐渐展露出自己的权力欲,她既然走到这个位置上,就必然不会轻易被动摇和左右。这个念头让韩青寒毛直竖,从身体深处产生一种战栗感,但与此同时,他浑身上下的神经又都忍不住兴奋起来。

    她会是他想要的那种明主吗?

    ……

    贺星回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冯有功把话说到那个份上,她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但这对她来说,只是随手布下的一步闲棋,现在暂时没有更多的精力放在这件事上。

    还是查账更重要。

    十个账房,每一个都是经年的老手,用的是贺星回教给他们的新式记账法,即便如此,也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将所有的账本都整理清楚。

    中间贺星回还抽空出宫了一趟,去城郊的天坛主持了冬至的大祭。

    在这之前,朝中就已经有过了一轮争论,最终大佬们翻遍各种经史子集找出来的理论说服了所有人。很奇妙,当主流的声音都维持着同一种说法时,即使这件事再怎样不可思议,也不会有人开口反对。

    所以当她身着黑色的朝服站在帝王的位置,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那一天,甚至还是个久违的晴天,太阳很给面子地在天上挂了一整日,让大部分时间都必须待在室外的典礼都没有那么难捱了。

    虽然不至于到众望所归的程度,但是贺星回确实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朝廷一点点接纳。

    至少她现在收到的,给皇帝问安的奏折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篇幅的对于她本人的赞美。不过这种折子,贺星回自己几乎不看,也只是听春来她们说的。

    女官们甚至还会将其中最有文采的句子摘录下来,互相传阅学习……

    既然威望正在增加,贺星回自然也要趁热打铁。

    在账目理清之后,她便将重臣们都召集了过来。

    众人是一点点看着紫宸殿里的账本少下去的,所以对于这一次的小会议,都心里有数。

    但是真正看到贺星回拿出来的清晰简明、一目了然的表格,他们还是有些吃惊。现在大家都知道,她在经营之道上很有心得,但真正看到这样漂亮的账目,才终于有了真实感。

    而账上的数据,更是看得他们冷汗涔涔。

    国库每一年的账,竟有一小半都是账目不清的。其中有一部分是被皇帝花掉了,但剩下的钱也不是小数目,都去了哪里?

    就连那些去向清晰的账,其中一部分也显得很奇怪。比如某一项上的费用,后一年突然增加到了前一年的一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猫腻。但因为这些钱是一笔一笔分批拨下的,每次都有合适的名目,也有重臣背书,竟没有感觉有任何不妥。

    更可怕的是,这些由他们自己背书的项目,其中一些他们有印象,但另一些却根本不记得了。可是账目上却清清楚楚地记着前因后果,确实是他们的人用了他们的名义要走的钱。

    除此之外,比较令人意外的一项,就是国库竟然还有很多外债。

    这些外债,有私人的,也有各个衙门和各个州府欠的。这是因为国库的钱,全都是来源于各地上缴的税收,而这些税,是需要当地官府去征收的。有时候经手的衙门有急事需要用钱,于是只好给上面写个条陈,截留一部分税款来用。到后来形成惯例,就算没有急事,大家也习惯截留一部分自用。

    这样,账面上税是收上来了的,实际上却没有收到钱,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笔糊涂债。

    最后你也截留,他也截留,就出现了地方官府和各个衙门比国库还有钱的怪象。

    “都看完了?”贺星回见他们传阅完毕,这才笑着问,“有什么想法?”

    众人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应道,“臣等惭愧,这么多年竟一直被蒙在鼓里,只顾着处理事务,却出现了这样严重的疏漏,请殿下责罚!”

    “罢了。”贺星回道,“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既然都已经过去了,钱花了,事也办了,那就没必要深究。”

    这话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之中,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干净的,即便自己干净,也不能保证手底下的人都干净,贺星回若是想彻查,只怕大半个朝堂都会陷进去,到时候会是什么情形,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想来贺星回也不想面对那样的结局,所以如今这般大被一遮,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从今往后,所有人都得绷紧皮了。以她的手段,绝不会给任何人在国库账目上做手脚的机会。如果真的有人伸了手,到时候只怕是神仙难救。

    回去该好好敲打一下下面的人了。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口气松得太早了些。因为贺星回又道,“不过,好歹也算是有了一个好消息,国库并不是真的没有钱。”

    她说着一抬手,就有人将那慢慢一箱的条陈送了上来。

    贺星回一脸欣慰地道,“这么多的欠款,只要能收上来,国库没钱的困境立刻就能缓解。”

    别说是明年的预算,说不定后年的都够了。

    重臣们十分不安,“殿下,这……恐有不妥。”

    这种事既然都已经成了惯例,那就是所有人都在做,比之前那些模糊不清的账目,范围可要大太多了,几乎每个官员都牵涉其中。而且很多钱最后还是用到了公务上,再加上年深月久,是很难掰扯明白的。

    “有什么不妥?”贺星回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中书侍郎曹无用说道,“朝廷好比父母,各地官府好比子女,这家里的账,哪里能查得这样分明?而且又是翻旧账,只怕到时候闹起来,难以平息。”

    “曹大人这个比喻用得好。”贺星回笑了一声,“难怪有句俗语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曹无用的脸色十分难看,但还是咬着牙低下头去,“是臣愚钝。”

    贺星回又放缓了语气道,“正是因为朝廷是父母,各地州府是子女,此事才不能轻轻放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子女做错了事,父母就该严厉处罚,教导他们是非对错。若是一味溺爱,反而是害了他们。今日家里的账目不清,为了维持一团和气不去管,明日若是铸成大错,岂不更令人痛惜?”

    她笑吟吟的,还征求其他人的意见,“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谁敢说不是?

    韩青左右看看,只得上前一步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这些账目年深月久,许多地方的官员都换了不止一任,叫现在的官员去还前任的债,恐怕难以服众。”

    “这倒说得过去。”贺星回抬头想了想,“那就以三年为期吧。三年之前的且不去管他,这三年内的欠债,必须要一分不差如数上交!若是哪个地方的官员上任不足三年,那就算他倒霉吧。毕竟接任的时候,账务也是要交接的。”

    “是。”她这一松口,众人只觉肩上似乎都轻松了许多。

    但还是有人问,“若是还不上,又当如何?”

    “怎么会还不上?”贺星回一脸惊讶,“就算库房里没有现成的钱粮,那些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田宅店铺……不都是钱吗?”

    “这……”谏议大夫钟彬目瞪口呆,“这跟抄家有什么分别?”

    “这话可不能乱说。”贺星回眉头一皱,很不高兴地道,“若是抄家,一家老小都是要问罪入刑的。我们只不过接受用资产抵债而已,就算拿到了也要设法出售,我还嫌麻烦呢!”

    众人默然,想说不赞同她的理念,但实际上,换做另一个杀伐决断的主事者,有现成的罪状在,把这些人都问罪入刑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时候一样抄没家产,充实国库。

    相较而言,贺星回已经很宽容了。很多含糊的地方她都既往不咎,只要求收回三年内的欠款,想必大多数衙门都能承受得起。

    贺星回从他们的表情上猜出了他们的心中所想,也只是但笑不语。

    这些朝廷栋梁不知多少年没有下到地方上去了,他们按照自己印象中的情形来估算,实在是高估了如今各地官府的实力。——国库都变成了这个样子,地方财政又能好到哪里去?

    但现在且不急着提醒他们,总要等他们碰了钉子、遇到困难,才显得她这个出主意的人的珍贵。

    “既然诸公都没有异议,那就这样办。”她将视线落在户部尚书严文渊身上,“这件事,就要劳烦户部费心了。”

    严文渊苦着脸。

    贺星回看似给他想了一个办法,可是要执行下来,却是千难万难。他又不是瞎子,看不到库房里的白条吗?要是钱能收上来,他早就去要了,何必指望贺星回?

    他也豁出去了,放低姿态哀求道,“殿下有所不知,户部的官员也曾尝试过催收欠款,可惜收效甚微。我们户部人员本来也不充足,又有别的差事要办,再做这件事,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殿下能再给几个帮手。”

    众人闻言,立刻对他怒目而视。

    好你个严文渊,看起来浓眉大眼的,竟然也会使这种小手段了,拉人下水对你有什么好处?

    严文渊假装没看到。这年头谁家还没有几个亲戚故交?只要在场的人下了水,他们自然会设法去说服自己那边的人,能给他省多少事!

    “唔……”贺星回认真考虑起来。

    她的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被看到的人都免不了一阵紧张,生怕自己被拉了壮丁。

    贺星回怎么会不成全他们呢?

    “这样吧,”她笑眯眯地一拍手,“户部要忙的事情多,其他部门恐怕也不相上下,估计是抽不出人手来了。不过,诸位爱卿都是国之栋梁,想必家学渊源,家中的子侄辈若是有在朝为官的,不如就让他们跟着严尚书锻炼一番。”

    重臣们闻听此言,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主意太歹毒了。严文渊尚且只是想拉两个人下水,她却是想一网打尽!

    只有严文渊举双手赞成,“这个主意好。殿下放心,各家有些什么出色的年轻后辈,臣都知晓,定让他们都来为国效力。”

    “那就好。”贺星回微微一笑,十分端庄的样子,“那我就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了。明年朝廷能有多少预算,可都要看诸位的。别的不说,至少先把西北的军饷和封赏凑齐吧?总不能寒了有功将士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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