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明帝这个年纪,  实在是没有人能预料到,他还会有孩子,朝臣中但凡激进点的,  恐怕都已暗中站了队。

    至于温和派的,惯常明哲保身之人,  关键时刻,  又哪堪大用,嘉明帝遍数群臣,眼下最得用之人,居然是谭玉书。

    性子刚柔并济,  办事利索,  干的多说的少,最重要的是,完全忠心于他。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年轻,  满朝文武,  都不将他放在眼里。

    但对于嘉明帝来说,  这可不是什么缺点。

    别忘了,  这个天下现在还是他做主,他想提拔谁,谁就荣耀,  他想将权柄交给谁,  谁就是新的显贵。

    他那个未出生的孩子,需要一个心无杂念的强力大臣辅佐,而等他的孩子人到壮年,  谭玉书刚好老去,  正好将权柄交还给他的孩子。

    至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是男是女,  好像真的不太重要哦,嘉明帝再次拿起了那张写有《女少爷》的报纸。

    关于陆美人位份的议论,居然引起了一连串不小的风波,而嘉明帝不仅没去平息风波,反而丢下了一枚更惊人的炸弹:他要重修大雍律。

    此举一出,更不用说,满朝文武都开始跪地死谏,后世子孙,怎可乱动先祖之法!

    嘉明帝乐呵呵道:“众爱卿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寡人想的只不过是重修大典,又不是要废止祖宗之法,众卿家何至于此?”

    众大臣:……

    无法反驳怎么办,但这个节骨眼上,嘉明帝搞这一出,肯定没憋什么好屁!

    果然,嘉明帝继续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万物自该常用常新,才不致毁损。朕之前的列祖列宗,皆曾重修法典,然朕自继位以来,还未在律法上改动什么,众爱卿可以集思广益,畅所欲言,若言之有理,朕自当采纳。”

    嘉明帝这手广开言路,于情于理于法,诸大臣都挑不出什么毛病,但问题是决策权完全在他那啊!

    比较机灵的大臣,立刻四处串联,让所有人都奏疏一致,言称旧法一字不可改!

    但人一多,小九九就多,哪里是人为可以控制住的。

    于是等嘉明帝在朝堂上命禄安大声宣读各位臣公意见的时候,很多答应的好好的大臣,也提出了利于自己的建议,看着同伴审视的目光,只能惭愧的低下头。

    嘉明帝居高临下的坐在上首,可以将底下臣子的表情一览无余,看着各怀鬼胎,再不能结成一片的诸大臣,忍不住心情大好。

    而等宣读到谭玉书的奏疏后,重头戏终于来了。

    谭玉书提了许多建议,比如定聘后反悔,无条件杖女方六十这一条,应改为各议疏失,各归其财;女子犯七出之条可以休妻,男子犯七不赦之恶也可以休夫;以妻告夫,却有其罪者,妻子无须坐牢。

    新增凡民间无子者,家产当以女继,无子亦无女,方可由其他亲属继承,凡谋夺财产者,处以徙刑。

    男子入赘,与女嫁同律,所生子女,皆归女室,暗复其姓者,徙刑。

    能站在朝堂上的人,哪个没点政治嗅觉,听谭玉书这一条条,每一条都是在提升女子在继承权和婚姻上的地位,立刻明白嘉明帝在打什么主意,他是在为自己的“公主”铺路!

    最急的当然是福王世子一派的人,嘉明帝什么意思?是打算把自己的皇位传给公主,也不传给宗亲?亘古以来,哪有这种事!

    然而就算所有人心中都明白嘉明帝在为这件事铺路,可是明面上,这两件事八竿子打不着。

    如果嘉明帝直接说他要立女帝,那朝臣自然有千万种响当当的理由驳斥他,但现在人家也没说啊,只是那姓谭的脑抽提出的建议而已,可和他们的皇帝陛下一点关系也没有。

    哪个不要命的敢说嘉明帝此举是为了立女帝,孩子也没出生呢,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你怎么就敢断定那一胎必然是女孩,来污蔑皇帝?

    偏偏现在扛出“祖宗之法不可变”这一手也不好使了,几乎一大半的朝臣为了自己的私利,变的可痛快了,现在自打脸可还行?

    群臣目瞪口呆的看着眼下的形式,他们那个特别好糊弄的皇帝陛下,什么时候变的这么聪明了?

    没办法对着嘉明帝使劲,自然只能对着谭玉书使劲。

    你拍马屁也有个限度!现在搞这一出,是想做千古罪人吗!

    百官恨得牙痒痒,立刻有人讽刺道:“谭大人是每天泡在胭脂堆里吗,所提的条条框框都是胭脂堆里的事。”

    谭玉书眨眨眼睛,分外无辜道:“大人何出此言?谭某还提了诸如‘三品之上的武将官服易换成紫色’这类家国大事,您所说的胭脂堆里的事不过几条,大人何苦只盯着这几条不放?谭某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大人对我所提的其他东西都没有意见,只对这几条有意见?”

    驳斥他的大人:……

    靠!因为谭玉书想要立女帝的面目太直白、太狰狞,他暗戳戳提升武将待遇这种更严重的事,一不小心被忽略了!

    一直躲在角落里,看着那群文臣神仙打架的武将们,听到这立刻来了精神,附议!附议!也给俺们升升待遇吧!

    其他文臣简直要麻爪了,立女帝的事严重归严重,终究还是捕风捉影。

    但放武将与文臣争利这种事,却是迫在眉睫,绝不能容忍!

    于是又就这几条对着谭玉书痛斥起来。

    谭玉书很无辜,只是换一下官服的颜色,涨点工资退休金,稍微提高那么一丢丢福利待遇而已,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

    不过诸位臣公,好像突然对他那些“胭脂堆里”的事没意见了哎,这么说,那是不是可以……

    可以个屁!

    比较聪明的大臣立刻意识到,谭玉书在用两件同等恶劣的事,撕扯群臣的注意力,顺便收纳武将这个“弱势群体”的支持。

    雍朝虽然重文抑武,但能站在朝堂上的武将,合起来力量也不容小觑。

    只要朝堂上的声音乱起来,朝臣拧不成一团,嘉明帝作为凌驾众人的帝王,就理所应当的有了一锤定音的权利。

    从一开始,谭玉书和嘉明帝两个人就在打配合,分化切割众臣!

    看出这点,顿时站出很多博学多识的大学士,口齿伶俐的将谭玉书的建议,逐条驳斥了一个遍。

    谭玉书忍不住轻笑:“没想到谭某浅浅提的几条建议,竟然能引动满朝臣公共同争论,是不是说,谭某所提的几个问题,还是很切中要害,至关重要?”

    诸大臣:……

    合着正话反话都被你说尽了是吧!怎么着都是你对是吧!

    心脏不好的老臣,差点被他气抽过去,但是谭玉书已经微笑着开启下一轮攻势了。

    上前一步:“微臣见识鄙陋,自然无法提出如此切中要害的建议,实在是这些问题,乃万民之愿啊!”

    说罢奏请嘉明帝,让他同意拿个东西进殿,嘉明帝自然是允了。

    然后就见侍卫抬了好几个大箱子进来,一打开,满满的都是书信。

    谭玉书一本正经的进言道:“陛下命臣等集策集议,微臣年轻识浅,不能自决,遂想了一个主意,为陛下收集万民之愿!这几个箱子里装的都是收集自民间的呼声,微臣今日所奏,也都是从中挑选而出,微臣其实并无建议,只是代民之口也!”

    众大臣:……

    玩我们是吧?

    谭玉书最后这一招实在太狠了,嘉明帝一听,装模做样的看了一下万民请愿书。

    看完之后,立刻痛哭流涕的表示,“民为贵,君为轻”,他要顺应民意,全盘同意谭玉书的奏疏!

    其他大臣能怎么办呢?能上前阻止嘉明帝爱民如子吗?

    缓缓看向谭玉书,你挺能耐啊……

    谭玉书面不改色,看他干什么,他只是民意的搬运工。

    要说他怎么收集到万民请愿书的,很简单,登报,这年头应该没有比《厄法寺周报》流量还大的渠道吧。

    以前的《厄法寺周报》,刊登的只是诗文、、广告之类的,并没有承载报纸最重要的新闻职能。

    要问为什么,在古代搞言论自由,是不是想死?

    可这次不一样,授意他们搞的,就是这个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那还有什么不敢的。

    于是报纸上史无前例的刊登了一次时政新闻,陛下在朝修法,身为平民的你,有什么建议呢?也许呼声高了,陛下会看看呢?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在纸上画个红手印表明决心,到厄法寺匿名投稿。

    刚听这,平头百姓们面面相觑,啥也不敢说,但夜里一过,厄法寺的“集议箱”就满了。

    谭某人则趁机利用和厄法寺住持的不正当关系,获得了提前拆箱权,并夹带私货,把自己想要的东西,伪装成民意塞了进去。

    为了伪装的像,谭玉书左右手互换写了好几种笔体,看的池砾异常无语。

    “你都和皇帝串通好了,还要费这工夫干吗?”

    “以防万一,作弊做的像点!池兄,借你手用一下,给我按个红印。”

    说完未经过池砾同意,抓着他的手,十个指头挨个按了一遍。

    池砾低头看看红彤彤的五个指头,上去就抓了谭玉书一脸。

    谭玉书:……

    池兄,别闹!耽误他办正事!

    总之,万民请愿书,就这么搞出来了。

    原本这个消息是光明正大的刊登在报纸上的,但任满朝文武脑子转八个弯,也想不到嘉明帝打这个主意啊!

    就这样,新法顺利的敲定下来,厄法寺的书斋,动作迅速的把新法印下来上架发行,科举有的时候会考律法,所以书籍销量异常火爆,这届举子也算见证历史了。

    《厄法寺周报》还占用了整个娱乐版面,刊登大雍律新修条例。

    原本《厄法寺周报》的销量主要靠娱乐版面,但现在全部换成律法内容后,卖的居然更火了!

    毕竟这种开天辟地的大事,谁不震动。

    老天爷,陛下还真的听纳他们的建议了,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圣明之君啊!

    新法内容,也随着报纸爆炸式的销量,口口相传,越传越广。

    在古代,上层统治者对下层实行愚民政策,神化皇权,普通百姓对皇帝的崇拜,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

    所以他们才不会有什么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想法,只要是皇上说的,就是圣旨!

    某些腐儒就算有意见,与数量庞大的百姓相比,声量也微不足道。

    而且这个新法修订的很多条例,恰恰是百姓迫切需要的,就拿那几条“胭脂堆里”的条例来说——

    雍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刑不上士大夫,所以整个社会从上到下的风气都很宽容。

    又鼓励经商,商品经济发展的很快,连带着各种科技水平进步的也飞快,让更多的人从农业生产中解放出去,不单纯依靠体力劳动的就业机会,也越来越多。

    所以越来越多的女子也能赚钱养家,池母当初当街开店之所以没人奇怪,就是因为这在雍朝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很多妇人靠一门出众的手艺,赚的比男人都多。

    任何时候都是谁赚钱谁是老大,然而很多女人即使赚着最多的钱,也要受着男尊女卑的律法教条束缚,这让人如何咽下这口气?而对于独女家庭来说,被人吃绝户,又哪里是那么好受的。

    社会上这种矛盾早就愈演愈烈,既得利益者对此视而不见,饱受其苦者却早已忍无可忍。

    于是这几条新法一出来后,出乎那些腐儒预料,居然是一片赞声。

    京中有一“神绣娘子”,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绣技赚下万贯家资,却不得不供养着喜欢吃喝嫖赌的夫君,还每每被醉酒的夫君打的遍体鳞伤。

    这一日,再不堪受辱的她,在茶壶里下了砒、霜,准备和那个畜生同归于尽!却不承想听到了新法的消息。

    神绣娘子几乎立刻将茶水掩埋掉,抢过一张报纸反复观看,喜极而泣。

    她的丈夫赌博,触犯国法,此不赦之罪一也,殴打妻子,此不赦之罪二也,罪犯七不赦,她这就要告官,休夫!

    不是被下堂,也不是被放妻,而是休夫!

    为了不把群臣逼的太过,第一次修法的幅度其实并不大,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在民间,还是掀起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变化。

    池砾和谭玉书一起接收着新法施行后的反馈,挑眉道:“你和你们皇帝搞这一手,差不多等于向群臣宣战,不害怕他们一急眼了造反啊?”

    谭玉书却忍不住笑出声:“池兄,有句话我还是从你们那听来的,那就是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别看雍朝优待文官,让文官权势滔天,但那只是皇帝允许罢了。

    雍朝官职分离,也就是说我可以给你个官当,俸禄也给你发,但就不给你派活,需要找干活的人时,随便编个官称,想让谁上,就可以让谁上。真正做到了皇帝想提拔谁就提拔谁,想贬斥谁就贬斥谁,逼急眼了,先吃不消的肯定不是皇帝。

    至于辞职威胁,开玩笑,雍朝优待文人,后备官员多的人想不到,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千万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至于那些王氏宗亲,都被养在京城,根本没有封地府兵,八十万禁军,八百万个小头目,除了皇帝,谁也命令不了。

    无权、无势、无兵,拿头造反,也就嘴皮子厉害点,真要造起反来,“锦鸡天尊”都更有威胁。

    池砾看着谭玉书难得露出的“王之蔑视”神态,忍不住勾起嘴角:“那你呢,需要多长时间?”

    谭玉书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池砾问的是他造反需要多长时间,不由一阵无语。

    他可是忠臣啊,怎么会造反呢!

    不过只是纯学术探讨的话,那就要看地理位置,兵力如何,以及守军的拉胯程度,总感觉,好像用不了多长时间呢,真不知道应不应该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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