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千金闺名赵平卉, 如今已二十又一,身边的闺中密友早已陆陆续续出嫁了,只有她尚待字闺中, 不免着急。
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大婚将至,不免又欣喜又忐忑。
喜的是夫君高中,前途无量,自己即将成为官老爷家的正牌夫人, 忐忑的是只见过未来夫君几面, 不知他是什么样人, 嫁过去后是否能公婆和顺,夫妻和睦。
本来就百感交集之时, 乍见《氓》这篇详细描写“婚姻坟墓”的诗文, 整个人都被打击了。
柳絮见她神情沮丧,便温柔地宽慰道:“不必难过,这世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未必所有人都如诗中女子一般不幸。”
听到这话, 赵平卉心情终于好了一些,一把搂住柳絮的腰:“柳姐姐,真的吗?可是我真的好害怕, 你说乔四郎会喜欢我,对我好吗?”
柳絮沉默了,缓缓擦拭着琵琶。
她这一生, 见过各式各样的男人, 最明白的一件事, 那就是男人少有可靠的。
他们骨子里镌刻的, 都是密密麻麻的掠夺欲, 在掠夺资源时,是可以毫无羞耻心的。
他们永远那么强大,就是因为他们可以永远将自己列为第一位,身边所有人,都可以是他们掠夺以强大自身的对象。
女人总想换取,好似自己一颗真心,就可以换回一颗真心一样,然而如果她们明白刻在男人刻在骨子里的掠夺思维,就知道身为被掠资源的她们,一旦失去价值,就会被任意践踏。
乔四郎现在已是官身,今非昔比,日后定然有数不清的如赵家这样的商户巴结。
赵家当初给他的帮助,已经被他尽数吃到嘴里成了自身的资本,此刻的他是否会顾念“旧恩”,还是个未知数。
那么现在的乔四郎对赵姑娘的态度,完全取决于乔四郎自己的良心,是否还愿意将这个失去价值的资源放在心上,然而在这世上,良心却是一个男人最不重要的东西。
柳絮看着天真无邪的赵平卉,心下浅叹。
如赵姑娘这样出生在富贵人家,幸运以极的女子,却还是逃脱不了依附男人良心而活的命运,真是可悲可叹。
她无法真心的安慰她,却又不想让她太难过,或许只有教她一些永远幸福的秘诀。
缓慢的调试弦音,柳絮垂眸:“卉儿,你知道天威将军的母亲吗?”
赵平卉眼前一亮,自打那日亲眼见了“天威将军”是何等神仙玉貌后,一想起这个人,赵平卉就开始小鹿乱撞,面红耳赤。
一听柳娘子说起,顿时瞪着一双求知的大眼睛,认真的听着。
柳絮一笑,便给她讲起了许多谭将军曾经给她讲过的,关于母亲的趣事,最后微笑道:“想想谭老夫人真让人羡慕,这一辈子,无论是丈夫还是儿子,都对她千依百顺,敬爱有加。”
赵平卉立刻双眼发亮的点头,如果她婚后也能和乔郎像谭将军父亲母亲一样恩爱,将来再有一个谭将军这样的孩子,那该多美妙啊!
柳絮看着她憧憬的样子,笑道:“所以如果你想婚后过得好,就应该向谭老夫人学习。”
赵平卉先是点头,又有些犹豫:“可是柳姐姐,如果像扈娘子那样对夫君那么厉害,会不会被人说不贤良恭顺……”
柳絮轻笑,刮刮她的鼻尖:“傻丫头,日子是过给自己的,而不是过给别人看的,最重要的是自己舒服,还记得第一期报纸上那个故事吗,你觉得故事中那个女子婚后会幸福吗?”
赵平卉对厄法寺周报之所以那么喜欢,很大原因就是喜欢第一个故事,顿时兴奋点头:“肯定会啊!”
“可是故事里甚至没有一个如意郎君,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哎?”
赵平卉愣住了,是啊,为什么呢?
柳絮笑道:“因为她的幸福可以自己争取,而不用依附于任何人,可见,如果想任何时候都过得好,看的不是嫁的什么人,而是看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卉儿,不管成没成婚,你都要让自己保持一个人也可以幸福活下去的状态,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是你自己,明白吗?”
这一番话,如惊雷闪电照亮脑海,赵平卉晕晕乎乎的,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但还是有些沮丧道:“可我和故事里那厉害的女子不一样,我什么也不会啊……”
柳絮便笑着拉她的手:“今天不学琵琶了,咱们去厄法寺烧香吧。”
随后像想起了什么:“对了,把你那个东西带上。”
赵平卉听说不练琵琶了,正羞惭,她跟着柳娘子这个国手大师学了那么长时间,也没说学透什么。
然而听到柳娘子让她带上“那个东西”去厄法寺,脸色顿时爆红,这不好吧!
柳絮却给汀兰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起拉她,赵平卉终于半推半就的被拉动了。
跟父亲母亲说过后,就轻装简行的去厄法寺了,烧完香,拜完佛后,柳絮示意小厮先等在外面,拉着赵平卉就去了后殿。
寺里收养的小孩们,正在院里玩,惠孝看着蹲在檐下发呆的礼婴,顿时颠颠地跑过去:“你在这干嘛,过来一起玩,老鹰抓小鸡,给你当老鹰。”
礼婴的下巴抵在小老头毛绒绒的脑袋上,使劲地摇摇头。
惠孝使劲拽他,一不留神摔了个屁股墩儿,愣了一会,顿时张着嘴大哭起来。
礼婴一人一猫一起看着他,纹丝不动。
见礼婴理都不理他,惠孝哭着哭着就没劲了,哼了一声,不和礼婴玩了!生气地跑回去和别人玩。
而旁边,池砾也生气的看着:“你侄子为什么抢我的猫!”
谭玉书:……
难道不是小老头没利用价值后,池兄你都懒得理它,所以它才失魂落魄的被礼婴捡走的吗?
但和池兄讲理就本身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于是谭玉书当机立断:“对不起池兄,礼婴他不懂事,我赔给你吧。”
听他这么说,池砾才满意了,抬起下巴诘问道:“那你怎么赔我?”
谭玉书眨眨眼睛:“已经说了啊,我赔给池兄。”
池砾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谭玉书说的是把“我”赔给你。
恶狠狠地捏捏他的脸:“那我岂不是亏了!你又不值钱!”
“啊?这样啊……”
谭玉书站起来:“那算了,反正池兄也不要,我走了……”
“你给我过来!”
池砾一把将谭玉书拉回来,冷哼一声:“虽然确实不值几个钱,但有总比没有好,我同意了,你现在归我了。”
谭玉书老老实实的被拉回去,轻笑一声,池兄可真奇怪,不值钱的东西,也抓着不放~
正在两个人小动作不断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谭将军,妙法大师。”
两个人齐刷刷的回头,就见柳娘子和另一位女子正站在廊下。
看到这个人,谭玉书顿时觉得池砾掐他手的力道越来越重了……
连忙站起身来,一本正经的微笑道:“是柳娘子啊,有何贵干?”
柳娘子的目光不着痕迹的落在他们二人的动作上,轻笑道:“这次前来不是为了谭将军,而是为了妙法大师。”
谭玉书:……
听见了没池兄,不是找我的,快别捏了!
就捏!就捏!就捏!可恶的谭玉书!
谭玉书沉默了,他感觉自己好冤。
……
柳娘子这次来,还真的不是找谭玉书,而是专门找池砾开后门。
厄法寺的“编辑部”里,须敏学正忙的晕头转向,自从厄法寺周报办起来后,他每天光看稿子就看半天。
但因为“报纸文体”是最近刚时兴起来的,许多人投来的稿子都不太行,有时候挑来挑去,最后还得他主笔,快要累死了。
正在忙时,突然有人敲门,一打开,居然是两个带着帷帽的姑娘,其中一个微微福身:“须主编,奴家柳絮,蒙妙法大师引见,特来叨扰。”
须敏学赶紧站起来还礼,不过“柳絮”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等等,难道是赫赫有名的柳娘子?
柳絮微笑着认下他的疑问,见到柳娘子本人的须敏学顿时很激动,站起来又是一拜。
柳絮盈盈一笑:“这次来找须主编,是为了走个后门,我有一个女学生写了一个稿子,不知道须主编收不收?”
须敏学有点惊讶,自从在报纸上刊登了欢迎任何人来稿的消息,投稿的人一直络绎不绝,但大多是一些和他一样的穷书生,没想到这次竟然来了个姑娘。
本来也没规定不准女子投稿,须敏学便开口:“还请柳娘子将稿子拿给我看看。”
赵平卉有点害羞,一直躲在柳絮身后不发一言,听到这将一沓纸交给柳絮,让她代为转达。
须敏学接过稿子后告了一声罪,坐下细看,看着看着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这篇稿子居然写得非常有趣!
故事的内容是一个富商,只有一个女儿,家财被叔伯们虎视眈眈的盯着,为了不让自己的妻女在自己百年后被欺负,富商想出一个主意,将女儿从小装扮成男人,教她经商。
叔伯们为了谋夺家产,时时给“女少爷”使绊子,但“女少爷”自小就比男子还厉害,所有阴谋都被“他”轻松化解。
在打理家中生意过程中,“女少爷”和另一位英姿飒爽、磊落坦荡的富家少爷不打不相识,最后引为知己,结成异姓兄弟。
那富家少爷偶然发现“女少爷”的女儿身后,立时痴了,面对自己的“义弟”,再无法保持一颗平常之心。
两个人多次共患难后,渐渐互生情愫,在叔伯们发现“女少爷”的身份,公之于众,逼迫羞辱她的时候,富家少爷挺身而出,三媒六聘的迎娶了“女少爷”。
婚后两人琴瑟和鸣,共同孝顺双方父母,还育有两子一女。
两个男孩一个随夫家姓,一个随母家姓,这样一来,两家便都后继有人了。
阴毒的叔伯和堂哥们从此再无依仗,穷困潦倒,而“女少爷”家和夫家联合在一起,更加兴盛。
须敏学读完,顿时连连惊叹!
厄法寺周报要说谁的文章最火,那必然是“东窗客”了,他写话本的风格,和市面上其它话本完全不同,让人一看就陷进去,不能自已,每次一听说有他的文章,报纸就会被瞬间抢售一空。
如此一来,为了过稿,就有很多人模仿他的文风,却没有一个,能模仿得这么像!
别的人模仿东窗客的文章,哪怕仿到一个写继母一个写继父的程度,都差点味道,而这篇文章,表面上看不出和东窗客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却让他品出了一样的感觉。
就是那种先在你心上放只爪子,把一颗心挠得奇痒难忍,最后再一下子给你挠透彻那种感觉,虽不具其形,而得其神!
不仅如此,故事中的某些见招拆招的手段,也是精妙老辣的令人叹为观止,如临其境,足见笔者之智慧。
须敏学甚至升起了一个猜测,起身施了一个大礼:“莫非姑娘就是东窗客吗?”
赵平卉吓了一跳,顿时顾不上害羞了,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只是喜欢东窗客的文章,所以仿写了一下,须主编,你觉得怎么样?”
居然不是!东窗客后继有人了!
须敏学正愁下期刊登的文章呢,得到这篇稿子顿如雨后逢甘霖,兴奋道:“姑娘这篇文章太妙了!我们收下了,下期就刊登!等我去找人数字,付姑娘稿酬。”
赵平卉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居然过了吗!
等须敏学走后,再也顾不上淑女形象,一把搂住柳娘子的脖子:“啊啊啊!柳姐姐,我过了呀!”
柳絮笑道:“看吧,谁说你什么也不会?”
赵平卉激动得整个人都在冒泡泡,慢慢的,又有些失落,闷闷不乐的小声道:“柳姐姐,其实这篇文章好多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我看到的……”
她们家的状况,和故事里“女少爷”差不多,而她却不像“女少爷”那么厉害,只能在故事里幻想一个如此厉害的人……
柳絮捏捏她的鼻子:“这些事所有人都能看到,但可以写出来的,只有你和东窗客。”
赵平卉呆住了,在柳姐姐眼里,她真的有这么厉害吗?可以和东窗客相提并论?
柳絮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赵平卉不由得晕晕乎乎起来。
不一会,须敏学就拿着报酬回来了:“四两半银,您称一下。”
“不用称了!”
赵平卉帷帽下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这还是她第一次赚钱!立刻开心道:“柳姐姐,我一会请你去桃花阁做指甲!”
柳絮失笑:“去一趟桃花阁,这钱可就留不住了。”
“对哦……”
第一次挣钱,还真舍不得花……
很快赵平卉的眼睛又亮了:“没事的柳姐姐,我不花这个钱,我花我爹我娘给我的钱!”
一旁的柳絮和须敏学一愣,随后忍不住一齐笑出声:听起来好像没毛病!
事情完结,柳絮和赵平卉便一起向须敏学告别了,须敏学立刻躬身相送。
突然间,想起一件事:“这位姑娘,不知您的雅号是什么?我们刊登时怎么写呢?”
对啊,得取个用来登报的名字。
赵平卉来时没想到这茬,一下把她问住了,想了半天都没想出合适的,最后一咬牙:“就叫‘平姑’吧!”
“平姑?”
须敏学微笑着施礼:“在下记下了。”
两位姑娘手牵着手去了桃花阁,须敏学还得回去重新阅稿排版。
然而排着排着,却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篇稿子太长了,一张报纸似乎登不下啊。
重新看了一下整篇文章,却觉得故事跌宕起伏,删了哪节都很可惜,这可如何是好?
突然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谁说一个故事必须一期登完呢?
想到这,须敏学顿时有了主意,他要将故事拆开,分两期登!
在哪拆呢?对了,就在富家少爷发现“女少爷”真身时那拆!
那两人百般纠葛,明眼人早就知晓这其中的不对了,正盼着富家少爷赶紧发现女少爷的女儿身,结果文章突然在这断了,还愁看客不抓心挠肝的等着看下一期吗?哈。
说干就干,须敏学立刻开始了他的分期大业。
宇文禄一回京都,就喜欢往编辑部跑,一进门就对着须敏学道:“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新故事,快先给我看看!”
“你看得懂吗?”
“你小瞧人是不是!”
“哈,最新一期,自己拿吧,看完不许外传啊。”
“知道了,知道了,啰啰嗦嗦的。”
宇文禄兴奋的拿起一张刚印出来的报纸,直接跳过诗文部分看故事。
等看到这个《女少爷》后,顿时入了神。
他最近学的字其实不多,但这篇文章全篇没有生僻字,他这个半文盲也能看的很顺畅。
宇文禄读得如痴如醉,一会为“女少爷”叔伯堂兄们的可恶气的咬牙切齿,一会为“女少爷”的聪慧拍案叫绝,而富家少爷和女少爷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更是让他整个人“噫”出声。
看到富家少爷即将发现女少爷的真身后,整个人激动的都站起来了,迫不及待往下看时,没了!
宇文禄:?
正反翻了个遍,一脸懵逼的问:“后面的呢?”
须敏学轻笑一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宇文禄:……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严刑逼供了半天,但须敏学宁死不屈,完全从他嘴里撬不出分毫,宇文禄只能恨恨的坐下。
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这篇文章又是东窗客写的吧,一看就和别人不一样。”
听他这么说,须敏学顿时神秘一笑:“那你可就猜错了,写这篇文章的,是一个叫‘平姑’的人。”
“什么平姑?你不会又在耍我吧?”
“呵,我闲得慌啊?你要是没事就快滚,我现在忙着呢,没空搭理你。”
“哼!”
宇文禄坐回去,缓缓念着平姑这个名字:“平姑,平菇……平菇?”
宇文禄:……
“哈哈哈!为什么会有人叫平菇啊!哈哈哈!”
须敏学:……
“别笑了,人家是个姑娘!叫平姑!”
“哦。”宇文禄收敛了一下笑容。
然而就过了一会,突然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笑声:“哈哈哈!一个姑娘……叫平菇……哈哈哈哈哈哈!”
此时此刻,宇文禄满脑子都是“平菇”,笑死他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须敏学:……
宇文兄,你还能不能行了!
总是这样不着调,以后还想不想娶媳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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