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因一生只见过白茯苓两面,喝过她两杯茶,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里竟也蓦地空了一块似的,她想不到,上次相见竟然是最后一面。
白茯苓的年岁与当今天帝差不了许多,天帝金阙的身体尚处壮年,但也许是因为白茯苓知晓天地真理的神力,受到了同样力量的反噬,她的身躯衰老得非常快。
自从曀鸣神勒令她不准踏出青丘一步,众人就没再见过她,这次她的死亡,大家第一反应都是认为白茯苓该是寿终正寝的。
然而,她却是被人杀死的,凶手是谁,却不再重要。
众所周知,妖狼族活跃于东方临洮一带,临洮隔壁便是青丘,越过青丘就是凡人久居之地,可以说青丘是防御妖狼族的天然屏障。
白茯苓一死,青丘再无定心石,妖狼族定会趁机夺取青丘之地,狼入羊群,那些凡人的下场将会惨烈非常。
南海一行无限推迟,金阙为青丘的混乱焦头烂额地忙了几天,帝令一道又一道地下,仙君也是见了一拨又一拨,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处理这些政务时总是要将傲因带在身旁,时不时还要问过傲因的意见,一旦她说出不太妥当的话,金阙便会适宜地替她解围,事后还会耐心地解释为什么不能那样做。
不止傲因自己能感觉到,天庭仙君们都私下揣测了很多,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金阙这是在亲自教导傲因,如何去做一位称职的天后。
可是众仙君们想不明白,天帝怎么可以这样做呢?天帝娶傲因回来不就是为了“天下大同”么?不就是做给天下妖族看的一面旗帜么?让傲因安安稳稳地坐在上泉殿里当个花瓶才是最佳做法,毕竟她是九黎余孽,怎么能真的去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天后?
“我这样做,老君也觉得不妥么?”
太上老君像往常一样给金阙请晨脉,傲因与青鸟则在小厨房忙着煮汤,金阙与老君便趁着这个空隙闲聊几句。
金阙突然的疑问,让老君迟疑了片刻,而后还是恭敬回道:“旁人或许觉得不妥,但小仙以为帝君此举实乃目光长远。与其让帝后游离于天庭众人之外,不如让她融于其中,为天庭贡献力量,天下人都会因此受益。”
“如果我说……”金阙缓缓开口,看向老君的目光是那般认真,“我打算把我的帝位交给傲因呢?”
“哈!?”太上老君闻言直接上演了个目瞪口呆,旁边的药箱不小心被他碰到,哐哐当当地洒了满地,可他也顾不上去收拾了。
太上老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帝君……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金阙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但依旧卧在软榻里不动声色,他想,连太上老君都这样,其他人还不知要如何闹得天翻地覆。
“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并不是突发奇想。”
“曀鸣神早年为天庭设置仙娥,本是给凡人开辟的飞升之道,可时间一久,仙娥的数目已经比仙君多出几倍,大多也成了耳目喉舌,互相传话,惹是生非,已成累赘,我早就想处置她们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傲因遣散仙娥,虽然是无心之举,但是她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甚至都没有造成太大的动乱,老君你不觉得么?她有这个潜力。”
“话虽如此,可是帝君也要明白,帝后毕竟是妖族,让她承接帝位必定会掀起腥风血雨,这件事说得容易,可做起来哪有这么简单!?”
“那老君以为,天庭中有谁适合接我的位子呢?”
太上老君有些着急了,换作平时他绝不会对承接帝位之事发表任何意见,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再不说帝君怕会铸成大错,老君思虑之后连忙说道:“北帝、北帝真武是云琊君一手栽培,武力高强,对天庭忠心耿耿……”
金阙的目光传出一丝怀疑,真武是很忠诚,可惜此人尚武不尚文,心思又太过简单,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知道他是不满,老君又忙道:“那……景公子,他虽然年轻,但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加以锤炼,定会是栋梁之材!”
云景……云景是不错,年纪轻轻便立下过不少战功,又能文能武的,可惜他跟他父亲云琊一样,太过重情重义,偏爱钻牛角尖,如此致命弱点,他实在不放心。
连云景都不满意,太上老君更慌乱了,“那就、就西帝陆吾……”
太上老君说出他的名字之后便有些后悔了,连忙住了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陆吾的德行如何,陆吾是最不能做天帝的人。
金阙看老君犹疑的神情,不禁发问,“陆吾君如何?”
太上老君摇了摇头,“不,他不合适。不如还是、还是承效皇玄天君担当大位最为稳妥!”
是啊,玄天自然是绝佳的人选,她为天庭劳心劳力,多年付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天庭,也没有人比她更追随天帝的步伐,只可惜……
“玄天君与我年岁相仿,只怕我死以后,下一个就是她了。”
是啊,天庭不能乱,天庭不能因为频繁更换天帝而动乱不已,想要稳妥,就必须有一个人长久地坐在天帝的位子上,鞠躬尽瘁,尽心尽力,付出全部心血。
而那个人除了金阙,再无人可与之比拟。
太上老君这样想着,他深深看着金阙略显疲惫的脸庞,真心不愿他就这样溘然逝去,一个千不该万不该又极其罪恶的想法,忽然蹦入了他的脑海。
太上老君开口了,他想不到这句话竟然真的出于自己这药仙之首的口中。
“帝君先前不是说过,只要夺得傲因不死的肉身,便可以长久地做天帝……”
清脆的碗碟破碎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交谈,金阙与太上老君都心下一沉地往声音传出的方向去看,一时之间四目相对,似乎有一件正在修复的东西,再次破碎了。
傲因手里的碗摔在地上,热汤溅到身上,她呆愣的表情中掩盖不住那抹受伤。
金阙的内心狠狠抽了一下,急忙起身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我再去盛一碗。”傲因直觉地想要躲避他,快速转身回了小厨房,被遗留在一旁的青鸟看看金阙又看看傲因离去的背影,顿时不知该如何抉择了。毕竟,帝君要夺傲因肉身之事,他根本就不知道呀!
金阙忙去追她,可殿外忽然响起仙君们求见的高声,那些乱七八糟的政务又要来烦他了!
真是可恶啊!
“帝君还是以青丘事务为先,帝后那边便由小仙来解释罢!毕竟是小仙口不择言说错了话,恳请帝君给小仙一个改错的机会。”
太上老君低着头颅,言语诚恳,殿外急急求见的声音也根本不能忽视,终于金阙还是松口了,“好罢,就交给老君了。”
傲因快步回到小厨房,紧紧关上门以后便无力地滑坐在地,她以为自己会伤心,会哭泣,但事实上她很快就接受了,身为天帝,他会想出这种主意也是自然的。
可是为什么?如果只是想要得到她不死的肉身,为什么还要给她重要的兵符?为什么还要为她建造美丽的庭院?为什么还要那么深情地吻她?为什么还要在她耳边说出那些绵绵情话?
他那样撩拨她,让她情不自禁地爱他,让她越陷越深无法自拔,最后再残忍地抢走她的肉身?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会是出于报复吗?
“帝后容禀,小仙有几句心里话想说与帝后,还请帝后开门。”
苍老却又有力的声音打断了傲因的思绪,知道太上老君是来做说客的,傲因忙抵住了门,“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不要来烦我。”
“帝后想静一静不如到小仙的太上宫去如何?关于芙蓉酒一事,小仙也想与帝后商量。”
听到芙蓉酒,傲因这才松动了,再怎么样,她确实很想解去芙蓉花之毒。
傲因就这样跟着太上老君堂而皇之地,在金阙的注视下离开了上泉殿,而金阙连在她身后嘱咐一声“快去快回”的勇气都没有了。
太上宫是一处很大的宫殿,还未进门傲因便闻到阵阵药香,进去以后,他们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对傲因投来好奇与惊恐的目光。
傲因无视这些目光,跟着太上老君在宫内左拐右拐的走了很远,终于来到一处安静的偏殿。
太上老君招呼傲因坐到软垫之上,还亲自为她奉了茶,随后,那略微佝偻的身躯,直直地跪在她的面前,头颅生生地嗑在地上。
傲因大惊,连忙站起来去扶他,“你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
太上老君趴在地上,就是不肯起身,傲因无奈只能与他一起跪着,“你就是想替他说情对不对?那你就在这儿跪着罢,我绝不会原谅他!”
“不、不是的……”太上老君抬起了头,眸中是那般悲痛,“小仙研究了许久,解去芙蓉花之毒的办法恐怕只有一个……”
看他的样子,傲因可以猜到那个办法会有多么艰难,她却还是坚持问道:“什么办法?”
“断食。”
断食……她当然知道断食,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是那种痛苦,不管她再怎么忍耐,她连一炷香的时间都坚持不到。
“不可能……我做不到……”傲因嗫嚅着说出这些,眸中闪现出一丝绝望。
可趴跪在地的太上老君却并没有放过她残破的心灵,他用自己的膝盖向她走近一些,声音是万分恳切:“那么……就请帝后离开帝君罢……”
“说什么……”
离开金阙?她怎么能够?虽然她恨他,怨他,恼他,可是要离开他,她怎么能够?
傲因不是没有离开过他,那段日子她心里是多么难过,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做到。
“帝君在翡翠城与你分别之后,心中苦闷无处排解,这才会说出夺你肉身的气话,可是……”
太上老君极力掩住眼泪,声音都有些抽噎了,“帝君竟然想要把帝位交到你手中……”
傲因闻言不禁紧皱眉头,难以置信,“什么!他是不是疯了!”
傲因无法想象,自己连帝后都还没做几天,他怎么会想到把帝位交给她呢?
疯了!他简直丧心病狂!
太上老君连连摇头,“帝君想要做到的事从来都要做到,况且天庭也确实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我想这一次帝君一定会竭尽所能为你铺平道路,艰难险阻他也一定会克服,若是平时小仙也定会支持他的决定,但是帝君他还不知道呀……”
不错,金阙他不知道,傲因已经身中剧毒,不知道她根本无法离开芙蓉酒,她根本无法脱离陆吾的控制,把帝位交到她手上,无异于羊入虎口。
太上老君再次将头颅重重磕到地上,“都是我那孽徒做下祸事,小仙万死难辞其咎!但恳请帝后为世间和平多多思量,天庭可以没有金阙,但是帝位绝不能被陆吾那险恶之人夺走!”
太上老君拳拳之心,傲因思绪万千,许久之后她终于抓住了一处最关键的地方,缓缓问道:“这么说……金阙他真的要死了么?”
太上老君悲痛难当,道:“是……”
“为什么会死?什么时候死?会死在哪里?”
傲因连连发问,似乎是无法接受,而太上老君摇了摇头,无奈道:“只是星象显示帝君大限将至,至于一些细节便无人能知了。”
傲因面如死灰地跪坐在地,回想起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似乎一切都可以理解了。
难怪他那么急切地娶她,难怪他会说自己的时间不多了,难怪他用尽手段要她待在他的身边,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要死了……
“老君你出去罢,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太上老君瞧她失魂落魄的,于心不忍地便要退下,只是离去前也留下了可以不必经过南天门就能离开天庭的办法,但最终是去是留依然任她选择。
傲因就那样伏在案上,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再次响起脚步声,一张勾着轻笑的熟悉脸孔出现在她的眼前。
“阿因,我们好久不见了。”
确实,自从傲因与金阙大婚以后,陆吾就再没见到她了。
陆吾仔仔细细看过傲因的脸,瞧她面色红润的倒是过得不错的样子,只是眉间挥之不去的阴郁又教陆吾有些迟疑了。
“嗯?你怎么了?难道帝君对你不好么?”
傲因终于看向他,语气听起来却很没有力气,“听说你坐上西帝之位了,还没有恭喜你。”
别人这么说也就算了,但是这句话从傲因嘴里说出来似乎就有些讽刺了,想必她也知道,自己能做上西帝之位,全是依仗了她不是么?
不过此时此刻,陆吾却没有心思跟她斗嘴,他亲昵地抓过傲因的手,强行把她拉了起来,然后像蟠桃宴那天,取出了长绳,取出了芙蓉酒,将酒瓶仔细地绑在她的腰上。
做完这些,他也像那天一样,陆吾搂住她的腰,凑近她的唇畔,想要亲吻她,可这次,他却被傲因重重推开了。
意料之中,却也是意料之外,陆吾有些错愕地问道:“为什么拒绝我?”
傲因转过脸没有回答,陆吾仔细地盯着她,揣测她,而后才说出那个可悲的答案,“你该不会……爱上那个男人了罢?”
傲因依旧冷着脸没有回答,但没有回答也是一种答案,对于她的默认,陆吾不禁冷笑一声,“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爱上这个人,又爱上那个人,你的感情就这么卑贱么?”
“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当初不是你让我嫁给他么?难道你真的把我当成青楼娼妓一样,谁想来亲我就亲我?谁想伤害我就伤害我?只要你们一句话,谁都可以来决定我的人生是么?”
傲因愤愤不平地回击陆吾,而“青楼娼妓”四个字也真实地刺痛了陆吾的内心。
“对不起……”这是陆吾发自内心的道歉,他虚伪的笑容终于撤下,痛苦的神情无法掩盖,他缓慢地接近傲因,轻柔地抱住了她。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不要恨我,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这样。”
傲因再次推开他,坐到了软垫上,喝下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不要对我说这些没用的话,没别的事你就快走罢,这里人多眼杂的,被人看到对谁都不好。”
陆吾深吸一口气,快速整理了心绪,然后在她对面坐下,冷静道:“兵符拿到了么?”
“没有。”
傲因回答得太快,教陆吾有些怀疑,“真的么?”
“不信的话你自己去问他罢。”
傲因冷漠的脸,讥讽的话语,都教陆吾生厌,不过他想到接下来要说出的话,还是压下厌恶,迟疑说道:“还有一件事,希望你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
一起长大的份上?恐怕他们小时候的那点情谊,早就消耗殆尽了罢?傲因看着他的目光似有鄙夷,却还是开了口,“你想干什么直说好了。”
“你知道的,苍茫山上的人一直都是我在照料,如今你也做了天后,跟苍茫山再无交集,干脆你就解开苍茫山的诅咒,把苍茫山彻底交给我,我会给他们一个安稳的将来。”
苍茫山,多么久远的记忆,如果不是陆吾说起,她恐怕都要忘了,傲因直言道:“我不知道怎么解咒。”
“只要你能原谅他们,诅咒自然会解开。”
傲因不知道陆吾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办法,不过说到“原谅”二字,她不禁冷笑出声,“他们杀了那么多人,我没有资格替那些死去的人原谅。”
“没错,他们确实杀了很多人,不过他们也杀了一个名叫‘姜月’的孩子不是么?”
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提起“姜月”这个名字?她已经将荒泽大川拱手让人,为什么还要来抢她的苍茫山?
傲因胸中越发愤怒,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简直想要将他撕碎,他已经榨干了她的血肉,还想要对她敲骨吸髓!
可恨!可恨啊!
“你给我滚!你给我滚!你给我滚!”
傲因怒火攻心,气血翻涌,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近乎狰狞地怒吼,她几乎要在这怒吼中发泄出心中所有的压抑与苦痛。
陆吾见她这样发狂的模样,极力想要去安抚她,然而她的声音已经引起殿外的注意,逐渐起了骚动,陆吾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最终愤然离去。
一群仙娥小心推开了殿门,然而里面已是空无一人。她们明明看到天后进来的,刚刚也听到她的怒喊,而现在,她竟然凭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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