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青年抿嘴一笑,解下背上的竹篓。

    飔音顺势接过,欲搁在角落里,却看见里面有几只粉白新鲜的芙蕖。

    “这莲花开的不错,正好我屋子里有只白瓷瓶。”飔音转身跑去屋里,不一会儿寻了个长颈白瓶出来。

    她拿出莲花,发现篓中还有不少时令果蔬;翻开顶上的莲蓬,底下有几截嫩藕,两个片大荷叶,荷叶中分别包裹着几尾鳜鱼并一些鲜虾。

    她呀然惊呼道“这么多吃的。”

    玉冠珠嗯了一声应她“今次天色已晚,只能在附近河中捞了些鱼虾,改日我再去海边寻些海味回来。”

    “好,”她往瓶中注入清水,插花入瓶,摆在屋中的案几上,满意地瞧了一会。

    又捡出只小莲蓬矮身入座,剥下一粒莲子扔进嘴里,欢快地问道“今晚吃什么?”

    “清炒虾仁,莲子羹,松鼠鳜鱼……”玉冠珠看她一连串动作,哑然失笑,膝盖一曲也随之跪坐了下来,无奈道“唔,原本还打算做莲花酥来着,看样子是不必了。”

    盛夏的莲子青嫩如水,满口都是清甜。

    沉浸在清甜莲子中的飔音闻言,抬头看了看他,又为难地看了看案上清香雅净的莲花,咽了咽口水,一时两难取舍。

    她思索了一会,做了个两全其美的选择“明天我们再去采莲花,做莲花酥可好?”

    玉冠珠却摇头,笑道“明日我就要回飖虚了,不能给你做莲花酥。”

    飖虚位于大荒之东,历来是神仙修文习武,教书育人的学府,其教义便是——修心悟道,严以律己。

    规矩不多,飞升得道或位列上神,端的凭各人各自本事,自我约束。

    从前飔音因为一些事,无暇顾及他,便将稚龄的他送入飖虚学艺。

    每隔百千年他回来一次,不过待个一天半日就要回飖虚去的。

    “那便来年再做。”飔音含笑道。

    她低头又剥开一粒,一手拿着莲蓬,一手捏着莲子自然地喂给玉冠珠“好甜呐,你也吃。”

    递到他唇边一寸的距离,久不见对方如小时候那般接过。

    飔音抬头,只见他一脸不自在的神色,耳朵也染了一层淡淡的绯色,宛若霖源泽天际,傍晚时分的霞光。

    她怔住了一瞬,想起什么似的,收回了手,转而将剥好的莲子放入案几上的蚌形白盘中。她又继续剥了几粒,一边含笑慨叹“转眼我们家阿玉也快要长大了,那会儿,你就这么点高。”

    她扬起手臂,依着回忆比了一个高度,笑得满脸柔和。

    “嗯,”玉冠珠也笑了,他伸手拾起一颗圆润饱满的莲子吃进嘴里,对着飔音认真道“还有不到三百年,届时,就换我来照顾你。”

    还有三百年,他就年满两万岁。

    他虽在飖虚仙境长大,却并非生而仙胎。

    相较其他仙神两族的稚童,他既无显赫出生,便愈发比他人上进,不到两千岁,就已修成仙骨。

    但这远远不够。

    幼时他在新修的《水與图志》中,见到几处曾有过疆域之争的地方,上面简略提到过收复失地、平叛乱党的武神,名录之中赫然就有她的名字。

    那一刹,他震撼不已。

    也由此,大略知晓她骁勇的过往,和骄人的功绩。

    将来能不能与她比肩他不知道,但他只知,那时心中便有了一个明晰的目标至少也要修成神位,才不至辱没她的名号。

    他极为笃定地补充了一句“一直都会照顾你。”

    忽然之间,好似雨打莲叶,有细润雨珠自四面八方滴落,缓缓流淌进叶心。

    一刹那,飔音只觉心海之中有细腻暖流浸润而过。

    她没带过玉冠珠,当年直接将还是娃娃的他送去了飖虚,也没怎么关心过他的学业。

    时至今日,她拢共见他的次数也不甚多,更何谈花心思照顾过他,而刚才他竟说要照顾她。

    委实是个绝顶孝顺的好孩子!

    飔音心内激动不已,吞咽在喉间的甘甜莲子,猛然将她狠狠地呛了一下,她不由重重地咳嗽着。

    “多大个人了,还呛着,”玉冠珠叹了口气,绕到她身后,轻拍她的背脊顺气,而后给她倒递了一盏茶,“润润喉咙,但别喝太多,仔细待会儿吃不下饭。”

    显然玉冠珠的担忧是多余的,晚间就餐,飔音不仅吃的下,食欲还相当不错,津津有味地吃了许多。

    饭罢,她端着杯莲芯茶淡淡品呷,抚了抚吃得饱饱的肚子,自言自语地叹道“这回又得长几两肉呢?”

    “无稽之谈,”玉冠珠从厨间出来,听得她这一句哀叹,不由笑了笑“吃了我的饭,还要想这些,岂不是怪我。”

    “是是是,都怪阿玉做饭太好吃,害我情不自禁吃太撑。”飔音笑着应他。

    从前她对食之一事并不热衷,源于龙宫的厨子。

    那掌勺亿万载的老人家,做饭讲究大气。不论小食或大宴,都是大盘大碗大杯大盏,满盛着大块的肉脯果品、酒水。他说如此,用餐者方能尽兴的大快朵颐。

    但他因年事已高,味觉失调,做出的饭菜味道却更是一言难尽。

    幼时换牙,飔音每每因咬不动而吃的少。

    倪祯见状,得意洋洋地冲她扬了扬手中的冰晶匕首,慢条斯理地将食物小块小块的切分开来,举止优雅的用完每一餐。

    于是她也学着如此,总算是能好好的吃下一顿饭。

    在老厨子多年厨艺的培育下,飔音对食物的印始终停留在“饱腹”而已。

    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府邸,搬出龙宫后,用餐更是随兴,食者可以是朝生之槿、春生之葵;饮者可以是,秋霜冬雪化为的净水。

    若不是之后有了阿玉的存在,她恐会影响正在长身体的孩童,才找老厨子学了一手算不得厨艺的厨艺。

    只是她这手厨艺,也没在阿玉身上露过几次。

    反而是阿玉进飖虚后,头一次回来看她,给她做了一碗软滑爽口的莲藕粥。此后府中能有一餐正常的用饭,都是仰仗阿玉的厨艺。

    也由此,开启了玉冠珠做饭方面的造诣,也打开了她对于吃之一事的新世界。

    那年他五百岁,不过人间五六岁孩童般大小,眉间一点朱砂痣,长的俊朗可爱。

    他天资聪颖,悟性颇高,凡所学皆比年纪相近的同窗进展更快,超越一众年满一千岁的师兄师姐。

    几位夫子赞赏之余,商议着让他暂停休假一段时间,一者劝诫他修习切勿急功近利,二者也是顾及其他同修弟子的情绪。

    玉冠珠面上波澜不惊,平静地回应,心下却窃喜不已。

    他努力这么多,便是想早日完成课业,可以向掌教告假,回霖源探亲。

    那日,天朗气清,他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腾着云,回到霖源。

    数百年未回,霖源一如记忆中的广袤万里,湖泽丰沛;千顷芙蕖经久盛开,红花映叶,浮翠流朱。

    他兴高采烈地推开门,一阵厚重灰尘扑面而来。屋子里一片灰暗,了无生机,案上摆着几碟发霉的食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样子。

    已经很久没有人生活了

    他蹙起一双隽秀的眉,而后就卷起袖子,拿了扫帚将整个府中悉数清扫了一番。

    打理完卫生后,他从包袱中掏出几卷书,平和稳重地端坐着温习。

    直至日薄西山,屋内光线渐暗,他这才从书册中抬头,清润如琉璃的眼睛凝视着远方,目及之处,始终不见有人归来。

    玉冠珠自掌中结出一颗纯粹剔透的灯珠,置于灯盏之上。

    顷刻间,满室明光,朗如白日。

    他抱着书回到自己的小屋子,爬上床盖好小被子睡下。

    翌日,他是被一阵凉意冻醒的。

    玉冠珠睁眼便看见自己只盖了被子的小小一角,大片的被褥全被卷在一旁。

    四周还飘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淡淡酒气,朦胧的睡意顿时散尽,他骇然,连忙坐起,探手飞快地地掀起一角,看见半张泪痕遍布的脸,脸上还粘着几缕碎发。

    另外半张脸陷在柔软的枕头中,遮住了她脸上的深痕,正熟睡着。

    那是飔音,她蜷曲着身子,双手环住身躯,一副伤后自我保护的脆弱模样。

    怎么回事?竟然还走错到他的屋子了。

    玉冠珠满脸疑惑地给她盖好了被子,起身见床边歪歪斜斜的躺着一个酒壶。

    他震了一瞬,先是不可思议,他从小就知道她很厉害。

    这天地间竟还有谁能伤到她,需得借酒消愁?

    继而腾升起一股烦躁之意,是谁因为什么令她受了伤?

    她昨日,哦不,或者说这段时间,她都去哪了,怎么就把自己搞成了这幅模样?

    这幅虚弱颓唐的样子,哪里还有一分昔日英姿飒爽的神君风度?

    幼齿的孩童狠狠地叹了口气,去厨房烧开了水,端到屋子里给她擦净了脸和手。

    思及来时,湖边接天莲叶的一片莲田,他往外去挖了几截藕,试着做了几碗莲藕粥,摆在飔音床头,待她醒后有东西可吃。

    他不怎么放心,于是守在屋中。

    一日一日的时间流转,他每日都备着碗清粥在床头。待她醒来,有食可用,不至于饿着。

    终于在第二十七日,飔音醒来。

    她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更辨不得白昼。

    漫天虚无之中,她好似听见一些细微而有规律的声音,“哗啦,哗啦”一声又一声,似风似雨,轻柔地拂着。

    她想找寻这声音的方向,却忽然停了,过了一会儿,昏暗中又轻轻地发出一丝声响,极为短促,这是、是翻书的声音。

    可是,又哪来的翻书之声呢?

    飔音睁开眼,模模糊糊见到流光水滑的鲛纱帐顶,这不是她的床。

    她一时思绪纷乱,迷蒙的想着现下为何处。

    扭头就看见屋子中央的案前,乖巧的静坐着个孩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书。

    “阿玉?”飔音试探着询问,刚醒来,她的嗓音带了些喑哑,极为细弱,竟有股有气无力的感觉。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脆弱一词,与她不衬。

    她暗暗告诉自己,至多,至多只能今日如此。

    今日过后,前事莫追。

    “你终于醒了。”孩童侧头望向她,眼睛瞬时亮起,含笑的面容染上一丝期待已久的惊喜神色。

    他走向前来,端了床头的粥打算倒掉,重新再做。飔音扯住他的衣袖拦下,接过一勺一勺喝着,边赞叹味道不错;待碗中空了,她一脸回味无穷地问还有没有。

    玉冠珠转身离开,在厨房待了半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清粥过来。

    飔音喝了一口,奇怪道“这碗怎么没有藕了?”

    “因为刚才你已经吃过了,你说过的凡事都过犹不及哦。”玉冠珠露出小虎牙,暖暖一笑。

    其实不过是,因“藕断丝连”,怕她触景生情罢了。

    玉冠珠没问她为何弄成这副模样,也没跟她讲自己勤学苦练,只为了早点回来的心路历程;他只是体贴地侍候着她进食,而后撒娇地提出要她带他去看看霖源古泽。

    飔音明白,这个玲珑剔透的小孩子只是换种方式,让她疏散心情罢了。

    飖虚一别,她已数百年未见过这个孩子。

    他长大了一些,不若小时候活泼,行事规行矩步,沉稳地像个小大人。唯一不变的,大概是依旧挂在他脸上的那抹笑容了。

    飔音说他的厨艺好,莫不是飖虚如今,连厨艺一课都开设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回她是第一次下厨。

    她摸了摸他的头,仰天长叹,果然还是天赋重要啊。

    那段时间,飔音从各处搜罗来一些菜谱和食材,想着自己勤学苦练,总会有点起色罢。不然连个孩子都不如,她这长辈做的也不像样了。

    在她端出来无数次焦黑、发硬、过咸、太酸、苦涩的食物之后,玉冠珠扶额,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她从厨房拖出来,并禁止她进入厨房。

    随后,他一言不发地进入厨房,照着菜谱,依次做出一系列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让飔音不得不服。

    再之后,这个小大人般的孩子长成了现在这个俊朗如玉的少年。

    转眼,少年也将两万岁,快要长大成人了。

    思绪飘得远了。

    飔音捧着茶杯,欣慰地想着,两万岁成年礼,该送点什么给他好呢?

    第二日,飔音早起,唤了声阿玉,久无人回应。她舒展着肩颈,经过厅堂,慢悠悠地晃到厨房。

    厅内案上的莲花香远益清,沾上她的衣袂。

    还冒着热气的锅中,温着一碗晶莹的莲藕清粥,并一小叠精巧的荷花酥。

    谁说的来年再做?

    飔音抿嘴笑着取了勺子,细细品尝,藕粥细绵软滑,温热入腹,驱散了水府晨间的湿润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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