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与谢此恒交手, 赢是赢了,但厉蕴丹赢得并不开心。一来是谢此恒重伤未愈,二来是她心有愧意, 是以一剑捅他个透心凉, 连下手都是“轻”的。
可现在不同,谢此恒助她成神, 她也助他成神, 双方算是扯平了。等级一致, 又都是攻击力强大的刀修剑修,不堂堂正正地比一场岂不可惜?
虽说她成神比他早, 但他战斗经验比她多,交手也算公平。再加上这里是神域, 场地开阔、没有活人,他们可以大开大合地战斗无需顾及其它,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没有了。
至于主神……
厉蕴丹从见到他的这刻起, 就明白自己稳操胜券了。若是解密主神有个进度提醒,那她目前必定进展到百分百, 没有谁会比她更了解这玩意儿是什么了。
要战就战,不必多言。厉蕴丹摆开架势,谢此恒也进入状态。他是摸不透厉蕴丹藏了什么心思、定了什么计划,但主神……这一位确实是神,可好像残缺了一部分。倒不是身体有异, 而是能量有缺。
“谢此恒。”厉蕴丹唤道, “别分心, 跟我好好打一场吧。”
他回过神, 道:“好。”
两人执剑持刀, 各自退后三步。片刻伫立不动, 像是两座雕像。很显然,他们在寻找对方的破绽,眼见防守完美,那还等什么,动手吧!
刀剑毕竟是攻击之器,防守只能用作一时,更多的还是要进攻才行。双方身影齐动,瞬间化作数道残影掠过空中,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刀剑碰撞的火星四溅,又听“铿”一声响,交错的身影各自换了方向落下,厉蕴丹颈项的长发齐齐断裂,谢此恒头顶的发带一下松开。
长发未落,二者猛地回身朝对方咽喉刺去,刀剑之尖相抵,力与力的撞击令长剑微微弯曲,竟是从刚变柔,顿时擦着刀身刺向厉蕴丹眉心。
她一惊,偏头避开长剑,即刻下腰再避剑锋,而后以横刀补足自身的柔,二话不说横扫谢此恒的下盘,他顿时以剑为足,一击钉上刀面,整个人以此为支撑金钩倒挂,长剑再度弯曲起来。
厉蕴丹立刻侧过横刀斜切往上,谢此恒旋转剑尖闪避在后,顿时又“铿”一声响,两人被各自的真炁震开,静默而立。
也是这一刻,厉蕴丹明白为何剑会被称为兵器中的君子了。
刀是刚的,它不会弯折。可剑只要不是重剑,它的刃面就富有弹性,可以从刚变成柔。刚具有专一性,只能直刺一个面;柔具有扩散性,可以刺向四面八方。既刚且柔,能屈能伸,可文可武,君子也。
而横刀,唯一的“柔”便是她这个主人了。
既如此,那就刚到底,预制菜已结束,该上正餐了。
真炁灌入横刀,厉蕴丹一跃而起,轻喝一声朝谢此恒大力劈去。开天之势无可匹敌,谢此恒立马灌炁入剑,顿化万剑疏流,以柔克刚,便听“轰隆”一声,极九开天被万剑分流,可厉蕴丹不以为意,骤起第二刀狠狠劈下。
第二刀分流,第三刀紧随而至,一刀更甚一刀,终是蛮横地撕开万剑缺口,直刺谢此恒的咽喉。后者收回长剑卸去刀势,斜出一剑“拂花照雪”,却被横刀吐露的真炁化去威势。谢此恒明了,横刀是刚,可真炁能化柔。她看了他用剑之势,便学会了“柔”式,还拿来对付他,可真是……
“铿!”
刀剑相触,力与力强势角逐,在急速划开的火花中。主神紧紧盯着两个各出杀招的人,一瞬间记忆中闪过无数画面。
无论是三万年前、三千年前还是三百年前,每一对进入神域的造化者都是如此拼杀。尽管他们是爱人、是挚友、是亲人,或是两个公认的大善人,可为了至高无上的利益和地位,到头来终会决一死战,无一例外。
多少年了,爱情、亲情、友情乃至恩情,之于利益而言都不算什么。只要他说出“最强者可以拥有太乙天墟”,他们就会为了成圣打生打死,直到一人干掉另一人为止。
兜兜转转,太乙天墟最终还是他的……然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看着招招致命的两个人,主神闭上眼,复又睁开。他以为他们会是那个意外,没想到还是一样的人啊。
他几乎能预见他们的结局,一方杀死另一方,并向他索要可得的成果。却也正是因此,胜利者终将失去继承太乙天墟的资格,只会成为太乙天墟的傀儡。
被欲望驱使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无价之宝,远比物质更可爱。若是失去了无价宝,纵使坐拥金山银山又如何?失去自我才是人生最大的失去,可惜……他们总是要在发现时才懂。
忽而传来一声巨响,拉回了主神的注意。
他放眼望去,就见横刀从天空如流星坠落,精准击中谢此恒的下丹田,将他贯穿了钉在神域的镜面上。白衣剑仙折翼在地,本命剑自他手中脱落,他的下丹田虽然没流一滴血,可横刀溢出的力量却封锁了他的生机。
谢此恒握住刀:“你……真是……”
厉蕴丹落地,他挣扎了几下,顿时长发散落、再无声息。
主神没有说话,厉蕴丹背对着他站了许久。从这个角度看去,主神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取刀的手有些颤抖。手是放在了刀柄上,拔却没有拔。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厉蕴丹这才转过身来,看上去表情比来时更冷了:“主神,兑现你的承诺。把太乙天墟给我,我可以保你和他都不死。”
很诱人的条件,不是吗?
可主神听了却是仰头大笑,状若癫狂:“哈哈哈!厉蕴丹,你杀了他!你还真杀了他!你知道你说过的话我听过几遍吗?几乎所有杀完另一个人的赢家都会这么对我说!”
“杀了他,却还想借太乙天墟将他复活,你以为世间真有两全其美的事?别自作聪明了,你一辈子都拿不到太乙天墟!”
好端端一个英俊舒朗的男子,笑起来却像个疯子。他看着她,再看向再无生气的谢此恒,疯笑的声音中竟是传递出一丝深切的悲凉:“你以为天上会掉馅饼儿吗?你以为太乙天墟为什么是六十四卦的模样?”
“哈哈哈!孤阳不生,孤阴不长,阴阳本该存双,可你杀了他!”
他先是大笑,再是痴笑,最后成了呵呵呵的、颇为瘆人的笑。别说神有神的样子,眼下的主神失魂落魄,比起神,他更像个失却理智的人。
“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呵呵,呵……”
厉蕴丹的声音依旧冷静:“你的意思是,我杀了他才是自绝后路,继承不了太乙天墟,是吗?”
“是!”主神豁然回头,道,“太极生两仪,你以为为什么是两仪?一阴一阳之谓道,你以为阴阳怎么成道?”
“我放你们上来,无论你们是男是女,还是双男双女,你们的‘力’必将是一阴一阳。唯有允许对方存在才能共生造化,一方死去,你以为你还能活吗?”
厉蕴丹:“阴中有阳是真阴,阳中有阴是真阳,他死了,我为何不能独活?就为了阴阳之力必须平衡吗?”
主神嗤笑:“是,如果单纯是阴阳之力,你未必会死,可德者近道,你杀了他就是失了‘德’,连这个字都稳不住,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这才是太乙天墟择主的机制!”
“如果神域只允许神进入,那么甲级的造化者算什么?我会给他们资格上来见我吗?”
主神:“所以说你们不懂,谁也看不懂。太乙天墟要的主人从来不是什么实力至强的霸者,而是真正的有德之士。凡能经过最后一关,就是德者为道,杀人者——人恒杀之。”
厉蕴丹颔首:“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主神收敛了情绪,“你已经杀了他,那你便是太乙天墟的傀儡了。要么杀了我,接替我的位置;要么我杀了你,我继续坐这个位置,动手吧。”
厉蕴丹:“嗯,你果然是太乙天墟的傀儡。”
主神微微蹙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与想得一样罢了。”厉蕴丹转过身,把长刀从谢此恒丹田拔了出来。刀出来的那刻,封锁住谢此恒生机的真炁也跟着拔了出来,躺在地上的人生机忽然涌动,一下子睁开了眼。
主神愣住了,厉蕴丹却开了口:“你以为我真会杀了他?”
“好天真啊。”厉蕴丹嗤笑,“你都看了我一路了,居然还以普通人会做的选择来揣测我,真是可笑至极!我有这个闲情杀死他,我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联手杀死你?别忘我我是个炼器师,从你说出太乙天墟是众神炼制的器开始,你就已经输了!”
主神脸色微变,方才想起这个点。
他忘了,厉蕴丹是炼器师。一名神级的炼器师,对太乙天墟有什么看不穿的?或许早在摸透它的构造时就明白它大体是个什么东西了,如今与他虚与委蛇,不过是诈他而已!
“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厉蕴丹开了话闸,“别说我本来就没打算杀他,就算我真杀了他,你觉得我真需要太乙天墟才能将他复活,你以为我之前在试炼场学的东西都塞回狗肚子里了吗?”
“我有的是方法保全他的性命,也有的是方法让他诈死。再说,主神,你露出的破绽已经够多了。”
“每一次,每一次……”厉蕴丹回忆着,“你明明可以把我扔到事发地的更远处,偏偏没这么做。你把机会送给我,又总期待‘机会’能搞死我。你看着我成长很欣慰,给我安排的试炼场很符合我的缺失点,可同样的,你还是想要我死。”
“不觉得这种做法很矛盾吗?亦正亦邪,既阴且阳,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安排已经告诉了我这个答案——你期待我成长,成长到能解脱你的地步。”
厉蕴丹从来不在战斗时废话,可这时,她看着太乙天墟的傀儡·名义上的主神,只感到无尽的悲凉。
“我跟谢此恒战斗时,你闭上了眼,一副不忍再看的样子。我断定你遇见过无数次这样的事,并会以积累的经验判断我到底有没有杀人。”
她猜对了,他毫不怀疑她杀了他。
“所以我可不可以认为,其实你……也是我们之中的一员。你和曾经的那一位也曾如我和谢此恒一样站在这里,可你活了下来,对方死了,是吗?”
主神后退一步,脸色一白。
“可在你之后也进来了无数造化者,他们之中也会一生一死,但你的模样却还是你自己,没有被下一个取代。那么我可不可以断定——若是自相残杀活下来的人,会被你吞噬;若是一方自尽成全了另一方,那么另一方就成了傀儡。”
如她所料,主神已经听不下去了:“闭嘴!”
“但你又对我说,杀了你可以取代你,我相信这句是真话。”厉蕴丹道,“也就是说,你是能被杀死的。然而历史上那么多‘赢家’都没能杀死你,为何轮到我就能了,除了我的实力……其实你也不想活了吧?”
“让我猜猜,为你自尽的人是谁?是挚友,是亲人,还是……爱人呢?”
“闭嘴——”
杀手骤发,厉蕴丹一击格挡,谢此恒腹部的伤口完美愈合,持剑紧随而上。刀剑合璧,谁与争锋?主神几乎是被他们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直到厉蕴丹单手扣住他的脑袋准备搜魂,主神才吐露了实情。
他确实是被留下来的那个。
在上任主神说出只能活一个人之后,他本欲带着她转身离开,再不参与这事,不想她竟是自爆而亡,不允许他后退半步!
没半句商量,没一点提醒,仅仅是为了成全他对“道”的追求,她就决定死去。
对,他是个求道者,是个毕生都在追逐大道的人。她明白他的心,可他不需要她这样的成全!为什么擅自死去,为什么要自尽,为什么要留下他一个人?她以为是成全,却不知是他殒身的地狱。
“得知被骗后,我杀了主神。可即使成为傀儡,我也复活不了她了……”
死在神域就是真的死了,他遍寻不见她的魂魄,三千世界也是一无所获。他好恨,他怨毒,他甚至唾弃她……可他依旧爱她啊……
抱着这样一份扭曲残存的感情,他成为了主神,邀请了一对又一对的造化者,并冷眼看着他们自相残杀,再把赢家尽数吞噬。他没有心,也早就不会痛了。可活了这么久终是乏味,他想要寻求一个解脱,却不愿死在无德之人的手里。
他原以为厉蕴丹是他的解脱,却不想她也会亲手杀死重要之人。也对,她是帝王,杀人成全自己很正常。可他没料到,这只是她的障眼法而已。
她通过了最终试炼,他能感觉到太乙天墟正在将能量锁定到她身上。
他的心头忽然一松,只觉得太好了:“主神是无法自尽的,我半死不活这么多年,是该离开了。”
转过眼神:“厉蕴丹,你到底对终局猜到了几分?”
“如果我说全部,你信不信?”厉蕴丹道,“太乙天墟的管理模式过时了,到我手里,我会给它做一番改变。还有,我做修士三千多年,从一开始接触的就是阴阳之道,要是会上你的当,那才是白日见鬼。”
阴阳之道,造化之门。乾坤相对又平衡,譬如正邪,譬如善恶。
而“既济”是63卦,表示“大圆满”、“已完成”,正如她眼下击败主神,接手太乙天墟。
然而,“未济”是64卦,明明是终卦,意思偏偏是“未完成”……末卦接首卦,又是一个循环,正如阴阳相生才能生生不息。
“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呆在离火大境,总是去各个大境转转。”
“你以为我呆在秘境真是为了玩乐吗?”厉蕴丹看着主神,道,“你看过太多的人,你便以为我跟他们一样普通。或许你也看过很多帝王,觉得他们与寻常人无异。但你就没想过吗?我一个女子要在男子当道的世界杀出一条血路继承大统,是能被‘普通’左右的吗?”
“你不是输在我的实力,而是输在强加在我身上的固定思维。”
“你以为只是你以为,你的以为不能体现万分之一的我,却能照见全部的、狭隘的你,仅此而已。”
听罢,主神良久无言。
最终,他不置一词,只是在她手下放松了身体。与此同时,太乙天墟松开了对他的桎梏,选择厉蕴丹作为真正的主人。
不知是千万年还是亿万年,这存在久远的圣物终于选择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主人。看着太乙天墟的光华渐渐与厉蕴丹融合,主神闭上了眼,迎接自己的终幕。
他原是末法时代的人,为求道而踏入太乙天墟,并在这里遇到了那位来自古代的江南女子。不同的时代,相爱的灵魂,许是唾手可得的幸福助长了他的自大,他总是与她论道、说理想,却不想被她记在了心里。
她来自古代,所受的教育就是以夫为天,为夫成全。他忽略了这点,这才造就了最后的悲剧。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但还好,当傀儡的一生结束了,他又可以去找她了。
“依依,对不起。”
幽幽叹息,魂魄消散。厉蕴丹感知到,主神这一死,神域中原本溃散的一团阴性能量忽然聚起来,与他相合,再在她身边环绕了一圈。
恍惚中,她听见了江南的吴侬软语唱起戏剧。有两个身影在光影中拉着手渐行渐远,从成年男女变成少年少女,再变成高矮一致的孩童,再慢慢踏入轮回之处……她听见了笑声和童音,以及一句飘忽的“谢谢”。
阴阳相生,生死相合。死亡不是终结,而是新生。
谢此恒:“你在看什么?”
“看上一个纪元的落幕。”厉蕴丹道,“也在看下一段人生的开启。”
人性复杂,无法轻易评判。主神是作了不少恶,可让她继承太乙天墟这点又是“成全”之一,而她还是个大功德之人。是以,他们有了一次机会。
这时,厉蕴丹仰头再观神域,已能很明显地“触摸”到太乙天墟的轮廓了。她成了它的主人,是万界共主,最高主宰,同样的,她也将担负起更重要的责任。
于是,厉蕴丹掏出古神们送来的召唤币和一个位面交易器,道:“是时候重建太乙天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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